第四百一十九章 请取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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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那一袭离阳藩王蟒袍凿开大军阵型,长驱直入,直奔四十万北莽大军的腹地,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始终停马于大纛之下,没有后退半步,这位名义上的未来草原君主,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神色,反而眼神炽热,就像一年一度的草原秋狩,亲眼看着一头凶悍无匹的猛兽,一步步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越是垂死挣扎,越能让参与狩猎的骑士生出征服的快感。
碌碌无为多年的太子殿下,虽然在北庭始终被草原勋贵和大悉剔视为傀儡而已,认为不过是中人之资,毫无雄才大略可言,甚至被许多怒其不争的皇室宗亲视为玷污了耶律这个尊贵姓氏,可不能否认,继承了先帝七八分相貌的年轻人,身披先帝生前每次御驾亲征必然披挂的那具耀眼铠甲,此时身处战场之上,确实如父辈一般仿佛一尊金甲战神。
耶律洪才右手握住一柄镶嵌数颗价值连城宝石的精致匕首,刀鞘轻轻敲击左手手心,举目眺望,竭力压抑心中的激荡,以至于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略显僵硬,这位忍辱负重多年的草原天潢贵胄不断轻轻呼吸,生怕自己露出些许蛛丝马迹,便会让那位在天下彗星般崛起的武评大宗师“悬崖勒马”,导致功亏一篑。
耶律洪才下意识眯起眼,心情复杂,若说那位北凉王能够冠以“年轻”二字作为前缀,就像离阳那位“家中原”的赵家皇帝,一位年轻藩王,一位年轻皇帝,确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年轻,因为他们都差了好几年才到而立之年,可他耶律洪才不一样,他早已过了中原读书人所谓成家立业的岁数,三十有五了!按照南朝遗民的说法,中原有句俗语叫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清楚自己武学天赋平平,别说拓拔菩萨、洪敬岩和剑气近这些屈指可数的顶尖宗师,就连种檀、李凤首以及拓拔春隼这些同龄人都远远不如,故而此生必定无缘跻身二品小宗师,自然无法享受到那种淬炼体魄后的延年益寿。
如此说来,半辈子就这么没了,除了在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下娶了那名身世显赫的女子,与那位无论床上床下都无趣至极的女子,成了执手偕老之人,记得当时十之八九的北庭权贵年轻子弟,都在等着看他这位太子殿下的笑话,等着他的枕边人公然豢养面首,而那位在棋剑乐府赢得二字词牌名的太子妃,倒还算安分守己,始终深居简出,既不曾学那些生性豪放的贵族女子与雄鹰一般的草原男儿沾染不清,也没有去南朝西京那边勾搭一些春秋遗民出身的士族俊彦,除此之外,似乎他耶律洪才就再也没有一桩拿得出手的事迹。
堂堂一国储君,草原百万铁骑的未来共主,活到这个份上,何其悲哀,何其可怜?!
耶律洪才情不自禁地脸色狰狞起来,五指攥紧刀鞘,青筋暴涨。
终于,那位年纪轻轻的离阳异姓王没有让他这位太子殿下失望,杀出了一条血路,身形站定,手持凉刀,虽然深陷数十万大军包围之中,年轻藩王依旧神情自若,丰姿卓然,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谓的那种玉树临风了。
耶律洪才发现自己心中的嫉妒,是如此浓烈,就像秋末广袤草原上的枯草,随手丢下一支火折子,便是熊熊燃烧的光景,一望无垠。即便他明知站在一里地外的年轻人是将死之人,是必死之人,也压抑不住这份心绪。这位北莽太子殿下没来由想喝那种久闻其名的北凉绿蚁酒了,真想当着这位离阳天之骄子的面,肆意痛饮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甲胄鲜明的耶律洪才一夹马腹,充满灵性的汗血宝马轻轻向前踩出几步,人与马离开那杆大纛遮蔽出来的阴影,这位北莽太子哈哈笑道:“好一个万人敌北凉王!若非你我是在战场相逢,我定要与你把臂言欢,我耶律洪才会拿出草原最好的马奶酒,与你徐凤年不醉不休!”
北莽太子身后是铁甲重重的数万怯薛军,距离耶律洪才最近的那两千精锐侍卫扈骑,清晰听到这番措辞后,大多面露异色,显然没有料到这位名声不佳的太子殿下能够如此气势雄壮,所以望向那具金甲背影的视线,都收敛了几分原先人人连掩饰都不屑的小觑轻视,毕竟草原怯薛军比起离阳王朝那支被历代赵室君主誉为“天子重甲”的御林军,更为地位超然,皆是甲乙两字大族出身,当然这也与南朝膏腴华族相对稀少而北庭大姓众多有关,在南朝遗民扎堆的西京庙堂,只要是北莽钦定品谱前列的甲乙两族子弟,别说嫡系,就是稍有才识的旁支成员,往往就能够稳居一席之地,亦是不乏丙丁出身的人氏担任西京要员,反观北庭,无论是中枢朝堂议政,还是王帐的画灰议事,几乎完全看不到甲乙之外的面孔。与北莽太子姓名谐音的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之所以在女帝篡位登基后依然在一场场腥风血雨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就在于这位每次画灰议事不是在眯眼打盹就在神游万里的糟老头子,掌握了将近半数怯薛军的人心。
当初号称外戚第一人的慕容宝鼎,本该顺势执掌粮草重地和战马来源的宝瓶州,最后却只能灰溜溜去往十三州中最下等行列的橘子州,无疑是耶律虹材与一大拨“老怯薛”的暗中发力。董卓得以在南朝迅速脱颖而出,最终同时手握军政大权,早年那场救国之功当然不可或缺,可是迎娶那名姓耶律的女子,更是关键所在,皇帝陛下格外器重董卓,不断破格提升此人,何尝不是希望一定程度上以此舒缓慕容耶律两大姓氏的激烈冲突。
要知道草原四百年来,雄材辈出,一直便是“得怯薛军者得草原”!
旧北院大王徐淮南生前最大的功劳,便是在内忧外患的动荡之中,倾力辅佐当今女帝陛下打破了这项铁律,帮助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子在尚未掌握半数怯薛军的前提下,不但成功坐上那张龙椅,还出人意料地坐稳了龙椅!
面对北莽太子殿下的豪言壮语,站在空地边缘之上的北凉年轻藩王无动于衷,既没有说些英雄惺惺相惜的言语,也没有趁势一鼓作气前冲,始终与耶律洪才相距一里地。
明明已经连破两千北莽铁甲,却在无人阻拦之时,选择了按兵不动,这让年轻藩王身后的北莽步军和北莽太子身后的怯薛军,双方都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是总算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耶律洪才没有继续策马向前,只是提起那柄北莽开国皇帝传承下来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脖子,大声笑问道:“徐凤年!我这颗项上头颅,可有本事取走?!”
第四百二十章北莽陆地神仙何在
当今天下,有几人能够当面询问一位武评大宗师,能否在近乎咫尺之间的距离外,取走自己的头颅?!
故而那位胆大包天的北莽太子四周兵马,无论步军还是骑军,听闻此言后,顿时热血沸腾,恨不得奋然杀向那名气焰嚣张的北凉王。
只可惜那位新凉王仍是不为所动,像是有了怯战退缩之意。
高坐马背之上的耶律洪才嘴角勾起,眼神玩味。
这座方圆一里的空地,在井然有序的北莽大军中,突兀而扎眼,尤其偏偏位于北莽大纛之前,就是瞎子也知道暗藏玄机,相信以徐凤年的枭雄心性和宗师修为,只要不是失心疯或是极端自负,就绝对不会轻易涉险,耶律洪才也不觉得三言两语的激将法,就能够成功引诱作为北凉三十万铁骑主心骨的徐凤年主动走入圈套,只不过有些事,有些人不得不做。很简单,耶律洪才心知肚明,为何自己能够突然监国?为何能够一夜之间手握四十万大军的兵权,挥师南下直扑拒北城?难道是那位皇帝陛下冷血了一辈子,突然菩萨心肠大发慈悲了,终于决定要将草原交到自己手上,要以一座拒北城的战功,为她仅剩的亲生骨肉铺路?当然不是!她从不讲究什么虎毒不食子,恰恰相反,她之所以将自己扶上南征主帅的座位,只是把自己当作天底下最大的诱饵罢了,要用四十万大军的兵临城下来逼迫姓徐的年轻人主动出城,同时还会让那位徐骁的嫡长子觉得有希望擒贼先擒王!所以他作为太子殿下兼南征主帅,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一个邓茂贴身护驾!拓拔菩萨,慕容宝鼎,种神通,种凉,李密弼等等,这些草原上所剩不多的武道宗师,他耶律洪才只能驱使他们去攻城,却绝对没办法让他们待在自己身边摆出铁桶阵。
否则如何做得称职的诱饵?
退一步万说,耶律洪才可不觉得死了自己,北莽四十万大军就会兵败如山倒。
相信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手腕和太平令的布局,拒北城外就算死了十个耶律洪才,攻城都会照旧不误。
不过话说回来,他与皇帝陛下的母子情谊,淡薄归淡薄,总算还剩下一些,比如好歹让他在昨夜事先知晓了那番惊世骇俗的谋划,比如他也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耶律洪才这一刻,懒得去看那位保持谨慎的年轻藩王,而是抬头远望拒北城,啧啧称奇,事先没有料到会出现如此众多的中原宗师赶赴凉州关外战场,否则此刻草原大军早已开始蚁附登城了吧。
但这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将近二十位中原最顶尖的武道宗师,陆续战死在一座西北拒北城外,惨死在自己麾下铁骑碾压之下,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都将记在他耶律洪才的头上。西蜀剑皇死于徐家铁骑的马蹄下,虽死犹荣!春秋战事都结束了二十来年,中原朝野上下不依然是对此津津乐道,既说西蜀剑皇之壮烈,且说徐家铁骑之残忍。试想徐骁率军纵横中原二十余年,打了无数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为何平定西蜀那般顺畅,被市井巷弄提及的次数,却能够直追西垒壁之战和景河之役?显而易见,正是西蜀剑皇凭借一人之力的雪中送炭啊。
当下包括北凉王徐凤年在内,拒北城外的战场上,足有十七人之多!
十八位名动中原的武道宗师!
耶律洪才收回视线,缓缓抽出匕首,阳光照射下,出鞘的那截匕首,熠熠生辉,这位北莽太子殿下低头望去,眯眼凝视着光滑如镜的刀身,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此役过后,应该在这把匕首上篆刻四字。
天命所归!
徐凤年望向那片空地,不知为何,有几分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不怕这个陷阱出现在此处,只怕安置在怀阳关附近,怕诱饵不是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太子,而是那位面对董卓大军的北凉都护褚禄山!
徐凤年握紧手中凉刀,刹那间一闪而逝。
邓茂早已从囊中拿出那枝长不过三尺的断矛,在年轻藩王身形消失的同时,一步跨出数丈,不是笔直向前,而是落在靠左的侧面。
下一刻,邓茂倒滑出去七八步,持矛手臂的整只袖管,都迸射出猩红鲜血。
凉刀与断矛的撞击之下,荡起一阵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如竖起的镜面,巨大冲激之下,邓茂身后附近的大纛不仅猎猎作响,连坚韧至极的旗杆都向后弯曲出一个惊人弧度。
耶律洪才如果不是身前有邓茂挡住绝大部分气机,再加上二字词牌名夺魁的寒姑,不知何时下马横剑于前,恐怕这位体魄寻常的太子殿下就要当场死于非命了。
眼神坚毅的邓茂凝视前方,年轻藩王被击退后,恰好站在空地边缘的那条弧线上,相比邓茂肌肉绷裂的满臂鲜血,徐凤年只是轻轻抖腕挥刀,随手卸去残余劲力,显然要更为游刃有余。
远处那袭白衣高声提醒道:“要小心邓茂弃矛之时。”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被揭穿老底的邓茂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咧嘴一笑,不以为意。
对于第一次交手的断矛邓茂,徐凤年没有过多关注,不是自负,而是自信,邓茂与洪敬岩的武道修为比较接近,甚至还要低于龙眼儿平原的洪敬岩,毕竟那位棋剑乐府更漏子当时有所感悟,即将突破门槛跨入天人境界,只不过徐凤年没有给洪敬岩稳固境界的机会而已,否则北莽必然会多出一位陆地神仙。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陆地神仙四字,心情有些沉重,他看似随意打量四周的同时,心思急转。
天下江湖迎来千年不遇的大年份,这已经是世人公认的事实,而离阳江湖的气象远盛北莽,就连北莽女帝都曾在庙堂上公然挑明过,无论是一品金刚指玄天象三境武夫的人数,在黄龙士将春秋八国残余气数转入江湖之后,好似拔苗助长的离阳武林,便开始远远超过北莽,哪怕是陆地神仙,离阳一样明显多于北莽,北莽即便加上之前飞升的麒麟宗大真人袁青山,即便将从未表露出实力的棋剑乐府太平令视为陆地神仙,即使如此,二十年北莽江湖,陆地神仙的人数,依旧屈指可数,如今更是只有拓拔菩萨和呼延大观两人而已。但是离阳江湖,却好似郁郁葱葱,大木参天,其中已经不在人世之人,有王仙芝,洪洗象,李淳罡,曹长卿,黄三甲,联袂飞升的龙虎山父子真人,修孤隐的赵黄巢,两禅寺龙树僧人,徽山轩辕敬城,在江湖上惊鸿一瞥的高树露刘松涛,等等,更不要说还有那位隐居在上阴学宫的儒家初代圣人,再加上仍然在世的这拨人,徐凤年,桃花剑神邓太阿,陈芝豹,太安城那位与国同龄的宦官,白衣僧人李当心,还有观音宗澹台平静。何况徐偃兵、顾剑棠、轩辕青锋和吴见程白霜等人,距离陆地神仙境界,也只有一线之隔。
虽说这与北莽江湖不曾获得春秋气运有关,但是双方一品顶尖宗师如此悬殊,仍显得太过不合情理。
尤其是陆地神仙的人数差距,几乎差了一双手,更显得古怪至极。
按照徐凤年和武当年轻掌教李玉斧的推演,北莽江湖,绝不至于如此毫无生气,二十年中,至少也应当多出四到六位的陆地神仙,儒释道各占一人,纯粹武人将会出现一到两位陆地神仙,某人成功跻身陆地剑仙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哪怕徐凤年与拓拔菩萨在西域转战千里,或是在流州关外斩杀象征北莽国祚气运的黑龙,依旧没有横空出世的陆地神仙出手阻拦,这就像是北莽有人在刻意压制江湖气数,可不管如何,北莽本该在这二十年里大放光彩的那三四位陆地神仙,或者说本该属于这一小撮人的气数,到底去了哪里?
徐凤年并非不知道,北莽是在以太子殿下耶律洪才作为诱饵,诱使自己去做取上将首级的壮举。
事实上徐凤年对于斩杀耶律洪才,兴趣不大,一旦老妇人病死或是暴毙,那么耶律洪才的存在,非但不会改变北莽群龙无首的混乱格局,反而会加剧内乱,最少他的出现,成为了耶律虹材耶律东床这对爷孙身前的拦路石,耶律姓氏想要重获祖辈荣光,就需要先进行一场内讧,才有资格统一宗室势力,去跟代表藩镇割据的大将董卓、外戚领袖慕容宝鼎和其它各个草原大悉剔势力进行厮杀,何况耶律洪才在之前还通过那位享誉草原的郡主,率先向清凉山进行了秘密试探,所以徐凤年再次面对耶律洪才的挑衅,依旧不动声色。
徐凤年确定自己脚边必然就是陷阱,所以方才向前突进,徐凤年没有笔直向前,而是沿着一条弧线去往断矛邓茂阻拦的地点,而这个陷阱的危险程度,与那位北莽太子殿下的受器重程度有着直接关系,这也需要徐凤年去权衡。
归根结底,徐凤年真正想杀的是拓拔菩萨。
如今的拓拔菩萨,拥有那种近乎王仙芝武道巅峰高度的“人间无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除非是两位武评大宗师联手,才能勉强阻挡拓拔菩萨想杀之人。
为何当时徐凤年没有去敦煌城,又为何呼延大观阻止他赶赴北莽,很简单,只是因为拓拔菩萨。
现在摆在徐凤年眼前的局面,有两件事必须要做成。
拒北城不能失守!
拓拔菩萨即便不被击杀,也绝对不可以继续拥有那份境界!
至于耶律洪才之流,根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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