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拔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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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中年人跨出客栈门槛,仅是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动作,也让殷长庚等人感受到一种如沐春风的气息。
男子白袍玉带,袖窄而衣身宽大,袍子是位列离阳王朝头等贡品的蜀锦质地,领、袖镶有细致缜密的织锦金边,大处素雅,小处尊贵。大概也只有这种锋芒内敛的儒雅男子,及冠时便能娶回那位有“桃花马上石榴裙”美誉的胭脂评女子。
中年男子腰间悬佩长剑,剑鞘乌黑古朴,似由蛟蟒之皮制成,但真正出奇处在于这把剑并无剑格,亦无剑柄。
祁嘉节,京城第一剑客。
自九岁提起那柄家传名剑“班象”练剑起,三十年间,北走两辽,南游江淮,东临碣石,西至剑阁,访遍天下名山大川。期间祁嘉节曾于十八岁换剑“斜阳”,先后向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广陵春雪楼首席供奉柴青山、棠溪剑仙卢白颉在内六位剑道宗师挑战,六战皆负,回京闭关,二十六岁出关之日,换杀剑“腥膻”,在辽东边境一人一剑力战北莽八百精骑,全身而退,斩下三百余头颅。而立之年,换剑“长铗”,无锋无柄,因此若是倒提剑鞘,剑即滑落出鞘。世间长剑自古本就别名长铗,祁嘉节换取此剑之意显而易见,世间长剑千百万,有我长铗一柄便足矣。故而祁嘉节与那自己更改名字的北莽剑气近黄青,并称为“祁术黄道”,被分别视为邓太阿和李淳罡先后两任剑神的继承者。
徽山大雪坪新评出的离阳十大高手,在轩辕青锋之后便是祁嘉节,名次犹在重返东越剑池担任宗主的柴青山之上,更让祁嘉节名声大噪的是以清高自负著称于世的徽山紫衣,竟然公开说了一句“祁先生境界不如我一尺,杀人我不如祁先生一丈”,这直接让多年不曾出剑示人的祁嘉节达到声望巅峰,隐约有了北地第一高手的江湖地位。
看到祁先生亲自出马,高士廉等人如释重负,在他们这些自幼就对祁嘉节三个字如雷贯耳的京城小辈心目中,哪怕天塌下来,祁先生也能一剑扛下。虽说大致猜出祁先生先前的剑气一放一收,多半跟他们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公子哥有关系,但这又如何,在太安城向来有个流传深远的说法,祁先生真正的厉害地方,不在于今日剑道境界剑术造诣如何高超,而在于祁先生的每一个明日都要比昨日修为更高。尤其是卢白颉在辞去兵部尚书赶赴外地就任时,祁嘉节为其送行,连佩剑也赠送他人的棠溪剑仙卢白颉坦然笑言,“也许无需二十年,卢某便是给先生当个捧剑门生也不配了。”
齐阳龙的学问,坦坦翁的篆刻,祁嘉节的剑术,如今再加上一个离阳棋圣范长后的棋艺。
太安城百万人,有谁不为之自豪?
那个捧书而至的年轻公子哥看到祁嘉节走出后,两人檐下对视一眼。相比年轻人的捧书而立意态闲适,总能有本事在大风大浪中寻觅无关细节的高士箐,她惊讶发现祁先生竟然破天荒从腰间摘下了那把名剑长铗,握在了手中。就在此时,有一行人从逃暑镇东端街道尽快速赶来。毕竟年少所以性情跳脱活泼的赵文蔚忍不住举目望去,一行四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他只看中了一人而已,越来越近,少年终于能够看到清楚那人的容貌,愈发挪不开眼睛了,那是个身段刚刚有出挑迹象的同龄女子,本有几分婴儿肥脸蛋的正在清减时分,瓜子脸的美人胚子也就浮出水面,她白衣如雪,背了一柄相得益彰的白鞘长剑,尤其是她头上别有一枚简洁至极的紫檀簪子。
小簪如剑,飞在青丝间。
这一刻,赵文蔚看得痴了。书中自有颜如玉,是骗人的呀,哪有书外的真正女子这般好看。
各花入各眼,高士箐第一眼是那个青衫仗剑的俊逸公子,她惊呼出声,“东越剑池李懿白?!”
李懿白不光是在离阳江湖的名气极大,在江南士林,甚至在京城官场都有不小的声望。李懿白的恩师正是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家族却是流品超然的高门望族,当初最重门第的春秋十大豪阀,除了十个姓氏相互通婚,以免婚宦失类,甚至连某些出身不够正统的帝室都不屑与之联姻,但是李懿白所在的李氏,却能成为十大豪阀退而求其次的联姻对象,春秋之中,获此殊荣的姓氏,不过李、裴、虞、谢等八个,其中裴氏在神州陆沉之后陷入沉寂,沦落到家族最出名人物竟是一个女子的地步,正是那老靖安王赵衡的王妃裴南苇。
李懿白气态尽显离阳头品贵公子的温文尔雅,笑容迷人,望向高士廉高士箐兄妹,柔声道:“不曾想能在西北遇见高兄和高小姐。”
既然是李懿白从东越剑池远道而来,那么他身旁高大老者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大宗师柴青山。
想必祁嘉节先前那道充斥逃暑小镇的磅礴剑气,引来了这一行人。柴青山在进入小镇后,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境界仿佛的祁嘉节身上,而是那个捧书的年轻人。
李懿白对客栈檐下的古怪气氛视若不见,笑着跟高家兄妹介绍道:“我柴师伯早年与龙树圣僧是好友,听说白衣僧人要在那莲花峰说法,特意带着我们赶来北凉。至于这俩孩子,都是柴师伯的爱徒,宋庭鹭,单饵衣,愣着干什么,快喊高哥哥高姐姐。”
个子不高却腰佩一柄极长之剑的清秀少年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喊了声高哥哥高姐姐,然后继续神情警惕地盯住那个同龄人,心中火冒三丈,这小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到自己师妹身上,到底想做啥?想挨我一剑?给少年宋庭鹭这么一瞧,所有人才发现赵文蔚直愣愣望着那个名字奇怪的白衣背剑少女,赵文蔚的姐姐赵淳媛有些哭笑不得,这个从小只喜欢成天跟着他爹一起读书练字作画的傻弟弟,终于情窦初开了?
赵文蔚轻声问道:“你叫三二一?”
对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的少女淡然道:“我姓单,鱼饵的饵,衣服的衣,不叫三二一。”
今时今日,白衣少女很简单客气的一句话,却让未来死谥文贞的赵文蔚,记住了一辈子。
宋庭鹭冷哼一声,“臭小子,少跟我师妹套近乎,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我不用手都能打趴下一百个,到时候给我揍了,勿谓言之不预!”
经过这么一闹,聚集了三个各怀心思的少年少女,在陌生年轻人和祁嘉节先后出现后略显剑拔弩张的檐下,顿时云淡风轻了几分。
那个刚刚合上书籍夹在腋下的读书人,平白无故就遭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着对少年宋庭鹭伸出大拇指。
看似天真的赵文蔚乐呵呵道:“言之不预也知道啊,那你也是读书人嘛。”
殷长庚在这个小舅子的脑袋上轻轻一敲,教训道:“读书识字,不可用来口舌意气之争。”
站在阶下的柴青山望着檐下的那个年轻人,书卷气不如殷长庚,江湖气不如李懿白,但是别说殷长庚和李懿白,就是柴青山本人和祁嘉节两大宗师,仍是丝毫压制不住此人的潜在气势。只不过除了在剑道登堂入室的李懿白能够稍稍感知一二,殷长庚高士廉等人毕竟不是江湖中人,眼见神仙识不得罢了。
单饵衣突然好奇问道:“你身上有剑气,也是练剑之人?”
那人从腋下拎出那本书籍扬了扬,笑道:“《绿水亭甲子习剑录》,这本秘籍听说过吗?”
少女一本正经点头道:“听师父说过,天下剑学秘籍众多,《绿水亭》有提纲挈领之誉,可惜撰写之人本身资质有限,无法窥见指玄以上的风光,故而空有气势,不得精神。”
那人感慨道:“最早我拿《绿水亭》练剑,有个老头评点此书,也跟你所说差不多。”
柴青山终于开口说话,沉声道:“不料当年广陵江畔与李淳罡一别,就是此生最后一见了。”
那人重新收起书,缓缓说道:“那次如果不是柴大宗师阻拦,加上出手早不如出手巧,我和羊皮裘老头儿应该能走上江畔阅兵台了。”
柴青山面无表情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时我柴青山既然是广陵春雪楼的客卿,当然要拦下李淳罡,至于如何阻拦,是否光明正大,计较不了那么多。”
祁嘉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柴宗主,是不是有个先来后到?”
此次从东南赶赴西北的柴青山并没有携带长剑,老人瞥了眼祁嘉节的佩剑“长铗”,没有说话。
殷长庚轻轻握了握妻子赵淳媛的手,以此减缓她的紧张情绪。
身边这位可是西北藩王徐凤年啊!赵淳媛一个京城世族名媛,也是听说过此人无数传奇故事的,两次游历离阳江湖,一次孤身赴北莽,两次西域行,一次北凉境内之战。
天底下多少高高在上的高手,都死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上了?
当年人屠率领大军铁骑马踏江湖,踩破了大半座江湖的胆魄。
而这个做儿子的,则是近乎独自一人,就将好不容易气象茂盛起来的离阳江湖,再度捣烂得七零八落!
武帝城彻底成为陈年往事,杨太岁死于铁门关,人猫韩生宣暴毙,宋念卿横死异乡,柳蒿师突然消失,西蜀春帖草堂谢灵箴在春神湖边无故身亡,龙虎山天师府年轻翘楚赵凝神被打落尘埃……
高士廉和韩醒言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视线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畏惧。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士箐也悄悄后退了几步。
从武当山一掠便至山脚逃暑镇的徐凤年,面对祁嘉节柴青山两位剑道宗师,仍是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感觉,转头看了眼街道那一头的鲜血厮杀,回头望向站在殷长庚身边的高士廉,“你就是燕国公高适之的儿子吧,我拂水房谍报上提到你会跟祁嘉节等人一起来到武当山,所以祁嘉节剑气一出,我就来了,除了让祁嘉节不要多此一举,其实更想跟你道一声谢。高士廉,那个孔武痴你还记得吧,比严池集更早去往太安城的一个北凉年轻人,如今在兵部任职,我听说他当年初到京城,受了不少气,是你高士廉帮了他一把,后来严池集跟随严杰溪严东吴入京,你也是最早跟严池集玩到一块的京城子弟。”
高士廉可没有丁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事实上这位国公之子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跟孔武痴严池集那都是一见如故,跟你这个北凉王八竿子都打不着,求你别谢我了,你徐凤年还是一拳打晕我好了,省得以后回到京城,风言风语满京城,那个脾气暴躁的爹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但是高士廉悲哀地发现自己只敢老老实实听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祁嘉节问道:“说完了?”
徐凤年摇头道:“不急,刚好我要在这里等人。怎么,你祁嘉节要为王远燃那帮纨绔子弟出头?不过话说在前头,他们不管怎么闹其实就是那么回事,比如那个偷偷摸摸从河州入境的柳乘风,早年那点恩怨过去也就过去了,在太安城九九馆跟我别过面子的王远燃也差不多。但是如果你祁嘉节打算插手,那他们那笔原本可有可无的烂帐,就要算在你这个京城第一剑客的头上了。”
徐凤年没来由笑了笑,“真算起来,你我之间确实有一笔账。”
祁嘉节握紧手中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名剑长铗,泰然自若,大笑道:“一起算便是!”
少年赵文蔚握紧拳头悄悄挥了挥,祁先生不愧是祁先生,哪怕对上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北凉王,无论是言谈气势还是高手风采,都毫不逊色!
始终背对客栈面对街道的徐凤年,目不斜视,轻声道:“好啊,那请你先拔出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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