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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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他喜欢什么?

炙热的吐息缭绕耳边,谢星摇轻吸口气,脑子里一团乱麻,热得发懵。

她能察觉出异样的古怪。

无论是晏寒来的动作还是言语,清一色暧昧至极。

床褥被铺在山洞角落,她睡于里侧,这会儿后背贴上冰冷石壁,双手则将少年轻轻抱住,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动弹不得。

过于滚烫的气息仿佛能将雨夜消融。

双目中的视野消失之后,晏寒来的每次呼吸、每个吐字、甚至于每一回颤抖,都能被她清楚感知。

谢星摇觉得……即便是那些轻微的颤抖,也蕴藏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欲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裹挟其中。

不像发烧,不似恶咒发作。

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想陡然浮于心头,她屏住呼吸,心觉荒谬。

来不及细想,怀里的晏寒来轻轻一动。

他被恶咒缠身,识海剧痛不已,分化又带来无穷无尽的绵延滚烫,灼痛阵阵。

静默间,少年感受着那道渐生渐汹的异状,默念一道清心诀:“谢姑娘?”

谢星摇猛地回神。

方才这一分心,她忘记了手上抚摸的动作。

倘若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总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她摇摇头,掌心灵力汇聚,又一次摸上狐狸生满绒毛的雪白耳朵。

被恶咒贯穿全身,此时此刻,他本应十足难受。

然而当她重新开始抚摸,耳边阒然,热意弥散,陡然响起晏寒来的轻笑。

*

深海小世界,地牢。

温泊雪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地方分不清白天黑夜,更弄不清楚此时此刻的时间。

他们和顾月生达成了合作,由后者提供地牢路线图,从而为他们搏得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灵狐少年所言不假,为了防止有妖魔越狱,这座地牢被建造得十足复杂,条条长廊蜿蜒盘旋,好似迷宫。

不止如此,四面八方还设下了不少机关阵法,若是擅闯,定会死相惨烈。

万幸他们没有一时冲动,开着跑车冲出去。

温泊雪拢了拢衣襟,朝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万一他们逃脱失败,被抓捕时身上揣着张路线图,南海仙宗见到后,定会明白弟子之中生出了内奸。

为了确保顾月生不被怀疑,合作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路线图牢牢记下,然后交还给顾月生。

“折磨。”

月梵神色复杂,双目失去高光:“我在上学时候就讨厌背书,没想到来了修真界,居然还要记这种东西。”

“谁又不是呢。”

昙光叹气:“修这么复杂,南海仙宗的弟子不会觉得麻烦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厉害。”

不过这也能够看出,南海仙宗在想方设法阻止妖魔逃出去。

地牢里见不得光的丑事一旦被爆出,他们就完了。

撇开别的不谈,他现在迫不及待,只想看到这个恶臭宗门被挫骨扬灰。

昙光拍拍脑门,看一眼温泊雪。

作为一群老乡中最老实的老实人,温泊雪不懂得任何记忆技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背,使劲背,死记硬背。

这傻孩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

认真端详眼前的地牢路线图,昙光开始记忆。

没想到堪堪记到一半,身边就响起一道淡漠男音。

楼厌:“记下了。”

月梵蓦地抬眸。

温泊雪怔怔仰头。

昙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

楼厌嗯了一声:“这具身体有化神修为,记东西很快。”

他顿了顿:“而且《奇迹冷冷》有照相功能,我已经拍下来了。”

对哦。

月梵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没想到,作为一款美少女换装游戏,《奇迹冷冷》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照留念,堪比自由活动的人形摄像机。

这这这,这算不算是一种意外之喜?

“记住地图,接下来就得想想,应该怎样避开巡逻的弟子了。”

月梵道:“他们分散在地牢里的各个角落,只要被发现,我们就铁定没辙。”

她说着轻抚下巴:“不过……只要能通过一关,抵达地牢外的悬崖峭壁,我们联系上摇摇的几率就大大提高了。”

昙光点头,轻拍温泊雪肩头:“加油。”

在《人们一败涂地》里,橡皮泥小人能无视高度与倾斜度,肆意攀爬。

在以往,这个设定自始至终派不上用场,今时今日,终于能发挥一点作用。

绝壁陡峭,乃是防止妖魔逃脱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难于登天的一道关卡。

在身无灵力的情况下,常人几乎不可能登顶。

等温泊雪毫不费力爬上去,南海仙宗的弟子们见到了,定要惊掉下巴。

他们正看着地图,绝不能被巡逻弟子发现,只敢待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一时间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隐有微风拂过。

可这座不见天日的地下牢狱,它并不通风。

月梵抬眼,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男声。

是那位魔域左护法。

“扶玉!”

男人咬牙切齿,应是向前迈了几步,有叮铃哐啷的铁链声传来耳边。

想来是被铁链子牢牢缚住了。

“你这卑鄙小人,丧心病狂!”

左护法义正辞严,嗓门愈大:“身为名门正派,却是个道貌岸然、利欲熏心之辈,可耻可恨,想想你爹娘祖宗,他们定在为你蒙羞!”

月梵不动声色,看看楼厌。

怎么说呢。

这位魔域左护法……怎么连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像在成语接龙。

这个念头匆匆掠过,长廊里响起笑音。

“看来这位道友余力充裕,还能活蹦乱跳。”

扶玉笑意不止:“不如加大一些今日的鞭刑……期待再见面,道友仍能如此趾高气昂。”

他用了“道友”一词。

左护法看上去又呆又耿直,不过照目前看来,南海仙宗应该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温泊雪眼皮一跳:“鞭、鞭刑?还是今日份的?”

左护法被关在这儿这么多天,不会每天都在受折磨吧。

他目光悄然,掠过身边的楼厌。

果不其然,后者双眸沉沉,生出几分暴怒的冷意。

“鞭刑?堂堂南海仙宗扶玉长老,居然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

左护法嘲弄冷笑:“你也只能在这儿逞逞威风,等离开小世界,准被我打趴下。”

他毫不掩饰言语里的鄙夷,不消多时,走廊里传来某种东西倒地巨响。

紧随其后,是男人痛极的闷哼。

应当是被扶玉的灵力击中了。

“道友迟早会明白,究竟是谁在逞威风。”

扶玉喉音清冷,如冰如泉,开口却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不少时间,我们不介意慢慢陪你玩。”

显而易见,这是个大变态。

他说得云淡风轻,很快惹来另一声属于女人的嗤笑。

“大祭司不开心?”

扶玉听出嗤笑的源头,体贴问询:“怎么了?”

分明是明知故问。

“没怎么。”

鲛人大祭司在另一边牢房开口:“不过是入眠时忽然听见一声犬吠。那犬吠不明出处,吵嚷得很,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不恼,笑意依旧:“原来如此。不听话的狗,确实需要好好管教。”

“这就是……扶玉长老。”

昙光悄声:“左护法没事吧?”

他们五感过人,都闻到了从走廊里飘来的血腥气,想必扶玉下手不轻。

楼厌蹙眉。

扶玉并未多加停留,在好几个弟子的陪同下缓步向前。

他一路走,一路有被关押着的妖魔奋力挣扎,将双手探出牢房,试图触及他衣摆。

幽寂走廊里,响起声声有气无力的哀呼与怒喝。

“求求长老,放过我和我弟弟吧!他才七岁啊!”

“衣冠禽兽,害我同族,我杀了你!”

“人面兽心,将我们残害至此,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

扶玉步步前行,来到他们所在的牢房之外。

他并未多加在意这几个新来的修士,目光紧紧落在妖魔们伸出的手上,不愿被它们碰到。

“脏死了。”

扶玉不悦皱眉:“每次来这儿,衣服都要被弄脏。这群妖魔烦得厉害,要我说,不如将他们双手剁掉——反正我们只要妖丹。”

这竟是堂堂一个仙门长老说出的话。

温泊雪凝神去听,只觉荒谬又骇然,后背涌起一阵恶寒。

“混账,恶棍,杀千刀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抓起脚边杂草,奋力向他砸去:“你们这群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去吧!”

扶玉只需一瞥,便有灵力溢散,将杂草碎作齑粉。

因为服用了特制丹丸,和地牢里的其他弟子一样,他的修为在炼气巅峰。

“不得好死?”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右手上抬,凌空一指:“不如仔细看看,不得好死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望见姑娘因恐惧而涌出的眼泪,扶玉哈哈大笑,收回右臂:“吓唬吓唬你,怎么不继续骂骂咧咧了?”

不等对方拭去眼泪,男人又一次抬手,杀气直逼她心口。

剧痛撕心裂肺,姑娘发出一声哀嚎,重重倒地。

扶玉却是兴致大好,仍然沉浸在她错愕的神情之中:“废物。”

他用了个除尘诀,清去衣摆尘土:“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报应’……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确得了报应。”

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浑然一个疯子。

“知道是什么报应吗?”

说到这里,扶玉朗声笑笑:“修为飞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南海仙宗日益强盛,成了这里首屈一指的大宗——怎么样,如你们所愿,高兴满意了吗?”

两侧的牢房里,叫嚷声更加刺耳。

扶玉不喜地牢,很快领着一众弟子径直离去。

月梵沉默着没说话,遥遥眺望他远去的背影。

乍一看去,白衣修士霁月光风、川渟岳峙,状如遗世谪仙,清贵尽显。

他相貌出众,周身萦绕着淡淡灵力,前行之际白光轻淌,破开重叠烛光。

然而在他身侧,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炼狱。

骨瘦如柴的妖魔们徒劳伸手,在毫无希冀的黑暗里,唯独剩下阴冷悲怮。

扶玉面带微笑,目不斜视,一步步离开。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昙光深吸一口气,终于能由衷感慨:“这什么变态啊。”

温泊雪皱着眉:“恶心。”

月梵放心不下,抬眼望向对面的地牢。

被扶玉打中的女孩蜷缩在地,她看不清具体情况,只能试探性出声:“姑娘,你怎么样?”

地上的影子微微一动。

万幸还活着。

“南海仙宗里的人,不会都是那种样子吧。”

想起扶玉,月梵心有余悸:“简直比邪修还邪修。”

“不管怎样,扶玉去了更深处,不会顾及地牢里的事情。现在是我们逃出去的最佳时机,只等顾月生了。”

昙光往外一张望,挑起眉梢:“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们小声交谈的同一时刻,顾月生和另一个南海仙宗弟子来到牢门前。

昙光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间心照不宣。

“扶玉长老即将亲自炼丹。”

顾月生道:“请各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炼丹。”

昙光配合他演戏:“难道他要炼化我们的妖丹?!”

温泊雪顺势接话:“怎么会……二位仙长,可否为我们在长老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还不想死。”

“少废话。”

顾月生身侧的少年弟子很是不耐烦:“赶快随我们来,别耍花招——我们体内尚有灵力,一旦硬碰硬,你们没有好果子吃。”

好凶。

温泊雪没再出声,循着他的意思走出角落。

正要踏出牢门,身后有人匆匆道了声:“哥哥姐姐,你们——”

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两个小孩通红的双眼。

女孩瑟瑟发抖,眼中充满绝望、愤怒与恐惧;男孩站在她身边,凝视他们一行人的脸,欲言又止。

温泊雪轻轻上前,靠近他们身边。

“别怕。”

他语气温和,桃花眼蕴藉流光,说话时蹲在两个小孩跟前,摸摸他们脑袋,压低声音:“我们不会有事。等找到机会,就带你们离开,去外面。”

男孩怯怯看他,咬紧下唇。

不知怎么,温泊雪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近在咫尺的这个小男孩,像极童年时候的他自己。

弱小,懵懂,迷茫,胆怯,什么事都做不到。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他渐渐长大成人,本质却并无变化,胆子不大,迷迷糊糊,无论拍戏还是做人,都做不好。

然而今时今日,当他面对这样的孩子,居然成了安慰他、给予他希望的那一方。

这是温泊雪从未想过的局面——

从小到大不被别人看重的他,也能对一个孩子说出“别怕”。

不是无可奈何的安慰,而是胸有成竹的承诺。

他能救,也想救他们。

“你们还要嘟嘟囔囔多久?”

少年弟子又一次不耐烦起来:“快过来,跟我们走。”

温泊雪起身,点头。

长廊幽静,顾月生领着他们出了牢房,关上牢门后,便要前往炼丹室。

临行前,灵狐少年动作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膏,右手轻扬,将它扔进对面的牢房里。

正是那个受了伤的小姑娘身旁。

“这是上好的伤药啊。”

少年弟子一愣:“顾师兄,你就这样给她了?”

“扶玉长老出手这么重,不给伤药,她死掉怎么办。”

顾月生面色淡淡:“在她体内,还有一颗正在孕育的妖丹。”

少年弟子恍然大悟,没再多言。

地牢很大,跟着顾月生穿过几个拐角,身边渐渐安静。

见不到巡逻的弟子,也没了关押妖魔的牢房,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寂然无声,顾月生轻咳一下。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代表逃脱开始。

月梵与楼厌最先动手,一人扼住顾月生脖颈,另一人挥拳而出,直击少年弟子侧脸。

顾月生十分配合,佯装出措手不及的狼狈模样,被重重一扭脖子,“昏倒”在地。

他和少年弟子都是炼气巅峰,押送四个灵力全无的阶下囚,其实问题不大。

然而顾月生倒下,二对四成了无比艰难的一对四,前后左右都是杀机,少年生出几分慌乱,念咒掐诀。

昙光哪能给他机会,立马挥拳。

还没出拳,就见少年弟子身形一晃,闭上双眼向下倒去。

在他头顶,隐约现出一道残影。

【道具:眩晕弹】

【简介:让对手陷入三秒钟晕眩,趁此机会,驾着你的飞车一路领先吧!】

这是……

温泊雪眼前一亮:“《卡卡跑丁车》!”

“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月梵俯身,又给少年弟子补了几下,确保他不会中途醒来。

“别磨蹭,快走。”

顾月生从温泊雪手里接过路线图,指了指自己后颈:“不能让他们起疑,我必须受伤晕过去。”

一旁的楼厌毫不犹豫,给他一个手刀。

接下来——

另外三人一齐抬头,看向冷漠寡言的魔尊。

是时候让《奇迹冷冷》发挥功效了。

*

多亏拍了照,楼厌成功复刻出一张无比清晰的地牢路线图,只要跟着地图走,就不会遇上夺人性命的陷阱。

万万没想到,换装游戏还能这么用。

错综复杂的长廊有如蛛网,几人速速穿行。

但很快,月梵就发觉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正如顾月生所说那样,在地牢里巡逻的南海仙宗弟子们,是个巨大隐患。

他们都保留了炼气的修为,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很难察觉——

至少在月梵看来,巡逻中的弟子们好似鬼魅,压根摸不着方向。

又是一道人影从不远处走过,月梵后退一步,皱眉藏在拐角。

“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岔子。”

她压低声音:“我们身上没了灵力,连他们是在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须臾的沉默。

昙光忽然道:“或许……可以试试《合欢宗养鱼手册》?”

他铺开识海,共享游戏界面,来到主页。

“在《养鱼手册》的主页里,攻略对象都有个头像框,只要点开,就能查看好感度。”

昙光低声:“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当攻略对象出现在身边,她的头像框会发光。”

月梵倏地抬眸。

“也就是说——”

温泊雪欢喜笑笑:“《合欢宗养鱼手册》,可以用来侦查他们的距离。”

正是如此。

神识凝于游戏界面,昙光深吸一口气。

好感度头像一片漆黑,说明没人靠近,他点点头,向楼厌传达安全的信号。

灯火昏幽,四人一路前行,当好感度界面亮起白光,昙光拉住楼厌袖口,提前做好隐藏,进入长廊两侧的空房间中。

于是四人与一个接一个的南海仙宗弟子正好错开,一点点离开地牢深处,窥见一丝天光。

太久没见到外边的景象,温泊雪下意识愣住:“我们这是……出来了?”

“自信点。”

月梵:“用陈述句,我们出来了。”

像做梦一样。

他们居然真就成功了。

在地牢里的经历恍如隔世,月梵只想啪啪鼓掌。

她原本只想一个劲向前莽,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解法——

利用美少女换装游戏拍照留下线索,利用恋爱游戏侦查行踪,硬生生把两款休闲小游戏,玩成了一出惊心动魄谍战剧。

对了,还有她自己的《卡卡跑丁车》。

原本赛车用的技能,被她拿去砸人了。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三七二十一,莽就对了。

思忖的间隙,右腿迈出一步,月梵见到久违的亮光。

地牢出口是处洞穴,估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凌晨。

小世界里虽无太阳,但自有白光萦绕,淡淡亮色好似墨染宣纸,一点点浸透。

而在洞穴之前,赫然是座陡峭骇人的悬崖。

不久前下过雨,崖壁潮湿,被雨水完全浸透,映出碧绿苔藓。

温泊雪早就做好了准备,轻轻握住右拳。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他能出去了。

“那……”

温泊雪道:“我开始了。”

月梵点头:“注意安全。”

《人们一败涂地》被点开,橡皮泥小人努力稳住身形,伸出右手。

这是温泊雪第一次攀岩。

全身上下的力气仅仅凭借双手来支撑,他动作笨拙,却毫无停顿。

在地牢中渐趋麻木的感官重新变得清晰,掌心贴上冰冷石壁,凉意透骨,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橡皮人严格遵循游戏设定,对物体拥有天然的粘性,绝不会中途掉落。

身体渐渐升高,渐渐悬于半空,温泊雪屏住呼吸,按耐住心里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

昏暗的牢房,被肆意欺凌羞辱的妖魔,扶玉嘴角冰凉的笑。

还有顾月生说过的,晏寒来曾被南海仙宗抓住,而他小时候,是个剑修。

他气愤,苦闷,又觉得难受。

他们明明是朋友,对于朋友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却是一概不知。

倘若他们不来……晏公子的命运会和原著一模一样,死于好友之手,背负万千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温泊雪想改变那样的结局。

越往上爬,灵力就越浓。

修为从无到有,他加快攀爬的速度。

南海仙宗处心积虑设下这处天堑,万万不会想到,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逃亡的踏板。

橡皮泥人步步向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能停下动作。

他出来了。

往下探去,只能望见一片云雾缭绕,暗流汹涌,遮挡住悬崖之下的罪恶。

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告诉谢星摇这里的位置。

只要她能来,不愁不能把地牢一锅端。

久违的灵力凝结掌心,传讯符浮空而现,温泊雪来不及多想,飞快写下文字。

【我们被关在北方陡崖,南海仙宗的地牢——】

想说的话太多,他只能挑选其中最有意义的内容,然而喉头一动,温泊雪突然停止动作。

……有陌生的气息。

杀气阴冷,似毒蛇涌上他后背。

心跳不止,声声击在心口,温泊雪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转身。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袭白衣。

“听说有人在地牢里惹是生非,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笑得温和礼貌:“说来也巧,刚到这儿,就见到这位道友了。”

温泊雪紧张到屏住呼吸,听他忽地沉了语气:“不过……你们怎么出来的?”

一语落毕,杀意陡生。

这里是南海仙宗最深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可能活着离开。

杀气铺天盖地,直击胸口。

温泊雪想要抬手抵挡。

掌心拦住杀诀的一刹,巨大气浪好似爆破,温泊雪踉跄几步,被推得后退连连。

旋即脚下一空。

他赢不了扶玉。

修为之间的差距遥不可破,离开地牢、置身于悬崖上,扶玉已恢复了几分力量。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橡皮泥,摔下去也会粉身碎骨。

温泊雪却笑了笑。

修为飞速消散,在即将归零的最后一刻,那张被紧紧握在手中的传讯符,在白光里没了影子。

他赢不了扶玉,但他们有办法能赢他。

风声飒飒,死亡如影随形。

身体急速下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如走马观花。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即将落地之时,在凉意刺骨的冷风里默念:

三,二,一。

几乎是在一瞬间。

柔暖白光倏然上涌,将他包裹其中,光芒两翼张开,细细看去,竟是一双巨大的鸟翼——

【技能:天使的守护。】

来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

*

来到月梵在传讯符里提过的山巅,谢星摇叹了口气。

她没猜错,过了这么久,大家果然没在原地转圈圈。

晏寒来的状况古怪至极,等他浑身上下的滚烫降下一些,二人启程离开山洞,来到这儿,只见到空空荡荡的密林。

晏寒来环顾四周,淡声道:“还是没回传讯符?”

谢星摇蹙眉:“嗯。”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凡是误闯小世界的修士,一定都会被他们解决。

传讯符久久没有回音,莫非——

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谢星摇思绪繁杂。

小世界里尽是林海翻涌,要想找到南海仙宗的老巢,无异于大海捞针。

至于束手就擒,主动暴露位置、让南海仙宗亲自把她押送到其他人身边……

虽然有一定可行性,但南海仙宗的弟子数量众多,毫无疑问,个个都实力不弱。

她万一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地进去,很可能出不来。

晏寒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别冲动。”

比起之前,他面上的红潮渐渐褪去,身体也不再那么热。

好像……不知怎么,五官轮廓更加硬朗了些。

错觉吧。

此刻正值凌晨,微光暗生,照亮少年面上凌厉的线条,乍一看去,难免恍惚。

谢星摇略过这个话题,心中继续思忖。

他们找不到南海仙宗的据点,冒昧行事,只会惹来灾祸。

要想确保万无一失……

她心下一动。

《天途》里提到过,仙骨也藏在这个小世界,就在西边的一座陡崖之下。

小世界会压制修士的力量,却无法影响仙骨。

只要拿到仙骨,得其浸润,她就能拥有一定程度的修为提升。

毋庸置疑,这会是最为可靠的保障。

她和晏寒来所在的山巅,就是小世界西边。

“我们尚且不知南海仙宗的藏身之地,不妨四处找找,或许能找到线索。”

谢星摇:“这边是西……继续往西走走,怎么样?”

晏寒来自是答应。

陡崖高耸陡峭,在原文里有过详细的环境描写,她有心寻找,很快感应到一股澄净灵力。

晏寒来身为灵狐,只会比她察觉得更早。

谢星摇抬头:“晏公子。”

无需更多言语,他即刻明白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仙骨。”

少年身形挺拔如竹,循着气息走去,抬手拨开两边杂草。

陡崖投下一片漆黑影子,四下昏暗,衬得那道莹白愈发纯净夺目。

果然。

此地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仙骨静静躺在一个逼仄的地下小洞,始终未被发现。

晏寒来俯身将它拾起,用除尘诀擦拭干净,微微抬了眼,递给谢星摇。

“多谢。”

她松了口气,欢喜接下:“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仙骨……晏公子,有了它,我们或许能潜入南海仙宗的据点试试。”

当下形势紧迫,必须尽快找到失踪的其他人。

谢星摇没有犹豫:“我会尽量闹出大一点的动静,故意引来南海仙宗。晏公子身有不适,不妨藏在暗处静静等候,若是连我也出了意外,那——”

晏寒来将她打断:“我来。”

以他对南海仙宗的了解,在这个小世界里,起码有数十个弟子看守。

要是再来一名长老,就算谢星摇身怀仙骨,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本不应牵扯进这件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身边白光一现。

有人发来了传讯符。

谢星摇眸光骤亮,飞快将它打开,看清上面的字迹,不由面色微沉,递给晏寒来。

【我们被关在北方悬崖下,南海仙宗的地牢】

“是温师兄的笔迹。”

她抬眸:“晏公子要一起去吗?”

晏寒来只是静静看她。

片刻,少年开口:“南海仙宗的地牢,理应派有众多弟子看守。他们接连被关入其中,谢姑娘前去,不是送死么?”

“可是——”

谢星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闻言一怔:“不去的话,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

晏寒来没即刻应她。

仙骨散出温润白芒,将一双琥珀色瞳孔衬得沉静纯澈。

晏寒来定定看她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还有一个办法。”

他笑意柔和,微微张开苍白薄唇。

可惜谢星摇没能得到答案。

——电光石火,晏寒来倏然抬手,劈向她脖子。

眼前的人影向前倒下,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中。

谢星摇抱了他这么多次,由他主动的时候,似乎少之又少。

少女身形纤细,单薄得叫人不敢用力。晏寒来垂下头,轻嗅她颈间的浅香。

这是他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复仇。

更何况,在南海仙宗地牢里岌岌可危的,是他此生仅有的友人。

丑恶污秽之事,由他去做就好。

至于谢星摇,像她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逍遥快活,不被世间泥沼染上脏污。

此去一行,十死无生。

握住她手中的仙骨,晏寒来左手用力,让她靠坐于石壁一角。

少年默不作声,细细看她许久,好一阵子,试探性伸出右手。

他的手上伤疤遍布,轻轻抚过那张细嫩面庞,逐一描摹她五官轮廓,被衬得狼狈又好笑。

长睫倏动,晏寒来向她靠近一些。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的姑娘,因为她,他完成了一生仅有的分化。

只可惜,或许在谢星摇眼中,他不过是个不讨喜的怪人。

这辈子压抑得久了,连坦率待人都很难做到。

起初他心知自己异类的身份,不愿与这群仙门弟子生出瓜葛,行事孤僻,冷冷淡淡。

后来对谢星摇生出更多念头,每每想要靠近,都会想起终将来临的复仇——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希冀,凭借这样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又有什么理由去靠近。

要是能被她摸一摸,那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晨光熹微,晏寒来垂头向她靠近。

他眉眼压得低,眼中晦暗不明。

吐息氤氲,热意勾缠。

薄唇距离她只剩下毫厘之距,少年停下动作。

在离开之前,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过她侧脸,目光乖驯,也有些委屈。

*

谢星摇醒来的时间,比晏寒来料想中早了很多。

她揉了揉后颈。

——早在见到那张传讯符时,她就隐隐猜到晏寒来的想法。

以他的性子,大概率会独自一人解决南海仙宗,不让她牵扯其中。

所以当他抬手劈向后颈,谢星摇飞快用出一个护身法诀。

那道传讯符来得毫无征兆,让她来不及准备。再醒来,晏寒来的身影消失不见,仙骨同样没了影踪。

恰好与原著里的情节重合。

北边的悬崖。

没做多想,谢星摇加快脚步。

无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晏寒来用身体溶解仙骨前,她必须阻止一切。

今日寒风萧瑟,不似春日,更像隆冬。

悬崖足有万丈之高,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垂头俯视,微微蹙了眉。

很奇怪。

小世界中本就灵力稀薄,自她所在的高度渐渐往下,灵力居然还能越来越少。

想必在最下方,是一处灵力趋近于无的荒芜之地。

如果是灵力趋近于无……

谢星摇神识一动,看向游戏界面里的武器库。

一旦去往下面,这些器具,说不定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这种灵力越来越弱的地方,使用法器只会中途摔落。

她打开《一起打鬼子》的游戏界面,从中找到一顶降落伞。

降落伞如蘑菇撑开,带着她缓缓向下,空气静谧,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星摇闻见一股血腥味。

悬崖下,是一个山洞形状的漆黑大口。

她顾不得里面藏了什么,快步走入其中。

长廊绵延,好似迷宫,此时此刻,谢星摇却拥有了崭新的路标。

——不远处,一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俯身而卧,身下鲜血淋漓,已然没了气息。

顺着血渍的方向,是左边那条分岔路。

谢星摇继续往前。

幽深长廊里,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南海仙宗的弟子们死伤处处,血渍凝集,蜿蜒不绝,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细流。

而在细流尽头,少年的一袭青衣被染作血红,孑然立于廊中,如出鞘利剑。

晏寒来背对着她,身前是两个瑟瑟发抖的南海仙宗弟子。

“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青年止不住恐惧,向他用力磕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些妖魔都不是我杀的,是扶玉,扶玉长老!”

他身边的少年泣不成声:“怪物……你杀了我们又有什么用!邪门歪道,所以才要剥你们妖丹!”

谢星摇敏锐觉出不对。

仙骨灵力澄净,不应生出黑气,然而晏寒来浑身上下皆是黑烟——

像是魔气和邪气。

他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失。

……仙骨呢?

望见她,哭泣着的弟子目光一动。

晏寒来心有所感,随之回头。

四目相对,他停下动作,谢星摇亦是一怔。

少年瞳孔已是猩红,暴戾恣睢,冷寂淡漠,如同暗夜中屠杀猎物的野兽,杀意渐浓。

面对弟子的哭嚎,当他侧目而来,眼中毫无同情之色,唯有戏谑,幽冷,以及嗜杀的快意。

漆黑蜿蜒的细纹自他侧脸生长,像极阴冷水蛇,与苍白皮肤格格不入,狰狞万分。

是邪术的印记。

以他不断流逝的生命力来看……像是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换取了超乎小世界规则的力量。

晏寒来眼中看不出情绪,理智被邪术吞噬大半,忽而上前几步,向她靠近。

他行经之处,血气与邪气勾缠缭绕,生出缕缕黑烟。

谢星摇看见他左手一动,掌心张开,躺着一块毫无损伤的骨头。

晏寒来说:“是你的。”

他连说话都困难,喉音低哑,谢星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一行人受命离开凌霄山,在修真界中搜寻完整的仙骨。确保仙骨完好无损,是她的任务。

晏寒来拿走仙骨,想必有过犹豫,在最终抉择之际,宁愿燃烧性命,将其献祭邪法,也不愿窃取仙骨之力。

这是她的东西,他也想好好保护。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少年静静看她,半晌垂眸,用干净的右手捂住她双眼。

他的这副模样糟糕透顶,见到她时,心中生出慌乱与茫然。

一是源于这具丑陋的躯体,二是肆意屠杀仙门弟子,毫无慈悲。

已经到了快要离别的关头,晏寒来害怕亲眼见到自己被讨厌。

“……别看。”

理智几乎被嗜杀的邪念蚕食殆尽,他忍受着剧痛,尾音颤抖:“我带他们回来。”

他言罢收回右手,望向不远处瑟缩着的两个弟子。

只一刹,邪气爆开,疾风凌厉,割开二人四肢与侧脸。

在两个弟子的哭声里,晏寒来手中结出阵法,迈步上前。

还没抬手,却被人轻轻拉住袖口。

谢星摇道:“晏寒来。”

于是他回头。

四目相对,谢星摇蓦地踮脚,伸出双手。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先是一愣,很快挣扎。

对于任何修士而言,邪气都是肮脏的、不可触碰之物。

谢星摇说:“停下。”

邪气如潮,自衣物摩挲相贴之处渐渐滋生,悄然将她萦绕。

她的食指纤长白皙,轻轻划过一道道漆黑邪纹。

晏寒来身形战栗,在无比贴近的抚摸下,气息纷乱如麻。

谢星摇让他停下,定是厌恶了这副诡谲丑恶的面孔,以及杀人不眨眼的暴虐行径。

可他无法停下。

南海仙宗同他有着血海深仇,哪怕堕为邪魔恶鬼,也绝不可能遗忘复仇。

她身为仙门弟子,对人族存有与生俱来的亲近,不忍见他恣意屠戮。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相殊途之人。

“晏公子曾经说过,为答谢抑制恶咒的恩情,会答应我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长廊中血雾弥漫,谢星摇捧起他侧脸,对上困兽一般的猩红双眼:“停下来。我的请求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

她说:“见到晏公子难受,我会伤心。”

这是与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晏寒来身形微僵。

心口如被柔柔捏住,酥痒灼人,让他窒住呼吸。

邪潮翻涌,腥气四溢。

被邪气缠身的少年人血衣湿濡,垂落的乌发凌散如云,几点血渍沁在侧脸,双目则是血丝猩红,杀意毕露。

他形如修罗恶鬼,唯独心甘情愿为她低眉。

“至于这里——”

谢星摇不动声色,目光望向他身后。

青年弟子目眦欲裂,拔剑出鞘。

她眨眨眼,右手倏动,现出一把漆黑器具。

一声枪响。

硝烟缭绕,白气滚烫,青年弟子双目圆瞪,沉沉倒地。

晏寒来怔忪顿住。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在满室血雾与肃杀里,语气依旧柔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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