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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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几丈之内,陷入一片寂静。
谢星摇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
自她来到修真界以后,就时常会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集体沉默。
四面八方的食客欲言又止,绝大多数低着脑袋,目光上挑,悄悄瞟来。
万幸,好一会儿,空寂的识海里,终于响起一道传音。
昙光单手扶额,语气悲痛:[晏公子,对不起。]
温泊雪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晏公子,想想一辈子里开心的事情,今天很快、很快就会过去了。]
月梵:[……唉,都是为了生存。]
晏寒来面无表情,耳根潮红更汹。
雀知盯着他面上的绯色,沉默好一阵子。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尝试找出一丝半点的现实逻辑,来解释这群人为何如此不正常。
然而她沉思许久,也只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的关系,一定十分要好。
“雀知姐姐~”
昙光双手并拢撑起下巴,直至此刻仍在维持人设:“你三番四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人家有点累了,好想回房睡觉。”
月梵咬牙:[咱们稍微正常一点儿行不行?你这已经超越了姐妹的范畴,简直就是个绿茶嗲精。]
谢星摇刚刚从“晏寒来打奶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被他吓得战栗一下:[很有泰国风情。]
雀知很是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小仙长们很合眼缘,想来交个朋友。”
她干笑几声:“各位若是……有事在身,我就不多做打搅了。”
昙光依旧入戏,咯咯笑不停:“姐姐可是在夸我们生得好看?多谢姐姐。”
谢星摇轻咳:[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月梵:[完全沉浸其中了属于是。]
温泊雪只想竖起大拇指:[好有戏,天生的演员!]
昙光以一人之力撑起整场演出,雀知似是被他吓到,堂堂一个将近化神级别的大妖,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对美人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亲身经历此情此景,只恨不能夺门而出,当即笑道:“那我——”
她本打算告辞的。
然而客栈之中喧哗声起,掌柜发出又一道惊呼:“您、您怎么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有失远迎,对不住大人。”
雀知蹙眉回头,谢星摇亦是撩起眼皮,循声望去。
但见掌柜点头哈腰,站在大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旋即一袭长衫跨入门槛,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孩。
谢星摇愣了愣。
进入客栈的,居然是那位修真界内首屈一指的大富商,陆尚。
他身形略有佝偻,苍苍白发被太阳映出几缕金辉,身上的灰色长衫看不出材质,但剪裁工整、纹路清晰,明显价值不菲。
与之相比,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显得有些寒酸。
三男三女,一共六个小孩,绝大多数穿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粗糙衣物,有个男孩子甚至满身灰扑扑,衣服领口挂了好几个补丁。
掌柜心有疑惑:“大人,您这是——”
“哦,街上遇到几个孩子,带他们来吃顿饭。”
老人朗声笑笑,瞳孔虽已浑浊不清,却不显颓丧之色:“把你们这儿最好的主菜,全都摆上来吧。”
他说着一顿,看向身侧的几个小孩:“你们有忌口的食材吗?”
有个小姑娘怯怯应声:“我……我不喜欢芹菜和苦瓜。”
她身边的男孩鼓起勇气:“我讨厌香菜。”
陆尚一笑:“那就去掉这些。”
“好嘞!”
掌柜迈步向前,来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大桌:“您老觉得,坐在这桌如何?”
陆尚:“就这里吧。”
[哇。]
温泊雪悄然道:[我还以为像陆尚前辈这号人物,吃饭只会去双喜楼呢。]
[笨,谁会带着孩子去酒楼啊。]
月梵觑他一眼:[而且这家客栈是幽都里的头号招牌,如今正值摘星节,若不是意水真人为我们早早订下,等客栈爆满,我们压根进不来。]
昙光有感而发:[意水真人是谢师妹和温师兄的师父吧?看不出来,他对你们还挺好的。]
他们暗暗传音,那边六个孩子已随陆尚坐好。
一个小女孩抬头看他,语带期盼:“爷爷,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魔兽狂吼一声,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九死一生之际,忽有一道身影咆哮而来——”
陆尚正色:“竟然是龙!”
孩子们齐声:“哇——”
“如果真有龙就好了。”
问话的女孩低低轻喃,神色失落:“我哥哥不见了四天……希望龙把坏人除掉,尽早带哥哥回家。”
谢星摇离得近,听见雀知冷冷一嗤。
温泊雪压低嗓音:“陆尚前辈,对龙的传说好执着。”
“但修真界里的最后一条龙,在几百年前就被斩杀了。”
昙光挠头:“我听说曾经的幽都之所以叫作‘伏龙道’,就是因为最后一条龙在这里陨落,很多人都见证了历史。”
“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月梵想不通:“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幽都’?”
昙光:……
昙光:“因为觉得‘伏龙道’不够吉利。”
谢星摇与月梵同时发出一声讪笑。
实不相瞒,二者相较之下,还是“幽都”更像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地方。
“其实不仅仅因为不吉利。”
毫无征兆地,一旁的雀知竟淡声开了口:“龙灭族数百年,早已沦为被人遗忘的上古之兽,同我们无甚关联。”
它的存在太过久远,近乎于模糊不清。
女妖悠悠抬眸,目光掠过大堂,落在远处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雀知道:“如今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像他这种年岁已高、头脑糊涂之人,才会因为做了场信以为真的梦,从而笃信龙的传说。”
温泊雪一愣:“你的意思是,陆尚前辈口口声声说他见过龙,只是因为一场梦?”
“那不然呢。”
黑衣女妖懒懒耸肩:“倘若当真有龙,修真界里千千万万的修士和百姓,怎会只有他一人见过?陆尚连‘祈寿’和‘折寿’都分不清,思绪显然退化不少,还能指望他分清梦境和现实么?”
这个问题无法反驳,谢星摇又一次看看陆尚。
说起那条从天而降的神龙,老人眼中浊气尽褪、熠熠生光。
他对这个故事寄托了太多情感,甚至不远万里赶来幽都,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幻想,未免有些令人唏嘘。
“不过话说回来。”
雀知眸光回转,看向谢星摇与月梵:“二位姑娘看起来很是正常……啊不,很是面善,不知姓甚名谁、是何处仙门的弟子?”
温泊雪:……
你刚刚绝对说漏了嘴,潜意思是他们三个男人不正常吧。
[等等。]
月梵敏锐生出危机感:[这位大妖,她不会男女通吃吧。]
见她面露难色,雀知温声笑笑:“这位姑娘不必紧张,我虽名声不好,但绝不会对女子出手。男人作为享乐之物,随意玩玩便是,我可舍不得这样对小姑娘。”
昙光:……
你真的好直白好诚实啊。
“我叫月梵,是凌霄山弟子。”
月梵对这段话感同身受,当即生出几分好感,逐一介绍在场众人:“从左往右,依次是谢星摇师妹、晏寒来公子与温泊雪师兄——至于谭光现小师傅,前辈应该认识。”
女妖挑眉,现出惊讶之色:“原来是你们!”
月梵一愣:“前辈听说过我们?”
“绣城的那件事,近几日传得沸沸扬扬。”
雀知搬来一把木椅坐下,懒懒靠上椅背:“有一恶妖食人魂魄,只为增进己身修为,官府一筹莫展,多亏几个年轻仙长将其拿下。诸位皆是少年英才,没想到今日我竟能撞上,真是意想不到。”
她说话时眉梢一动,视线扫过昙光、晏寒来与温泊雪,欲言又止。
他们三个,也挺让人意想不到。
得知他们身份,雀知兴致更浓,轻扬唇角:“凌霄山远在中州,小仙长们来幽都做什么?”
月梵留了个心眼。
她的性子虽是大大咧咧,但绝不愚笨。
《天途》原著里,主角团察觉仙骨藏匿之地、与城主展开一场死战,到了最终决胜关头,是雀知突然出现,助他们击败反派boss。
乍一看来,这位大妖的立场定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然而经过前几次的历练,月梵明白,绝不能盲目相信原著剧情。
倘若一开始就暴露目的,指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
“凌霄山有个规矩,弟子修炼一段时日,必须下山历练。”
月梵笑笑:“中州仙门众多,下山历练的弟子也多。为了不和其他门派的道友争抢资源,长老特意安排我们来幽都看看。”
谢星摇明白她的用意,飞快应和:“还有不少师兄师姐去了南海和北州……我也想去北州看看雪。”
她们的配合找不出漏洞,雀知并未生出怀疑:“幽都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这几天到了摘星节,正值热闹的时候。”
她说罢一顿,眸色微沉:“不过……小仙长们既然要下山历练,现今来到幽都,可有找到降妖除魔的任务?”
当然没有。
幽都虽然处处是妖魔,奈何民风异常淳朴,莫说害人性命,连偷盗抢劫的事情都鲜少发生。
再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下山历练,从没留意过幽都通缉榜上的任务。
“尚未。”
谢星摇道:“我们刚来幽都不久,对这里人生地不熟——雀知前辈在此生活多年,不知听说过什么怪异之事么?”
女妖将他们打量一番,红唇翕动,迟疑开口:“你们方才……应该听见有个小女孩说,她兄长失踪了吧。”
谢星摇点头:“嗯。”
看雀知的神色,幽都里的确发生了某件异事。
这应该是个与主剧情无关的支线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但她如今的身份是名仙门弟子,在决战之前的这么多天里,比起吃喝玩乐,做些实事显然更有意义。
只不过……雀知的修为临近化神,倘若当真在意某件事,为何要来拜托他们这群小辈?
“其实自许多年起,幽都就陆续有妖魔失踪,一直持续到今日。”
雀知沉声:“我暗中调查多年,发现了些许猫腻。诸位是解决了绣城之祸的功臣,我觉得足以信任,便也不瞒你们。”
她蹙了蹙眉,传音入密:[失踪之人,很可能与城主有关。]
城主。
谢星摇蓦地怔住。
——这不是幽都的反派boss吗?
本以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任务,没想到竟与城主这个大反派联系在了一起。
她匆匆与月梵交换一道视线,听见雀知的一声轻笑。
“很惊讶是不是?”
女妖捻起一缕碎发,满意于他们愕然的神色,低声道:“客栈人多眼杂,几位若是有兴趣,不妨去我府中一坐。”
*
[离谱。]
前往大妖宅邸的路上,月梵暗暗传音:[原著里压根没写过这一茬。]
[那些妖魔的失踪与城主有关,其实有迹可循。]
谢星摇道:[他拥有仙骨,要想汲取更多力量,就必须献祭更多魂魄——就像沈修文那样。]
[这就是你毫不犹豫答应跟她回家的原因?]
昙光思忖片刻:[逻辑确实能和原著对上。]
谢星摇点点头。
他们虽说不能百分之百信赖雀知,但在原著里,的的确确是她帮了主角团的忙。
倘若她对仙骨怀有觊觎之心,大可在解决城主之后,将主角团一并杀掉——
但据《天途》所言,是这位大妖把温泊雪等人送进了医馆。
她觉得,姑且能相信雀知一回。
[正常情况下,仙骨不应该吸收天地灵力、慢慢发育吗。]
温泊雪苦着脸:[人心贪婪,当真没有穷尽。他们已经得到了这么好的宝贝,却还是得不到满足。]
谢星摇想到什么,神色微动:[这样想来,陆尚前辈就很让人敬佩。在修真界里,其实有夺人根骨的法子,他位高权重,却始终未曾动手。]
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命不久矣,老人平静接受了现实,来到幽都参加摘星节后,还会给街边的小孩讲故事听。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来到雀知的宅邸。
——不对。
准确来说,是宫殿。
朱门深深,衬出古意颇浓的红砖琉璃瓦;回廊处处,白玉砌成的长道蜿蜒不绝,勾连始终。
放眼望去层楼高起,飞檐翘角之上,华美瑰丽的黄金凤凰展翅欲飞,往下则是廊腰缦回,春色融融,尽态极妍。
谢星摇发自内心地震撼很久。
谢星摇:“哇塞。”
温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昙光:“噫~”
未等他们进门,便有个红衣少年迎门而出,望见雀知,露出欣喜之意:“大人,您回来了!”
他说罢抬眼,逐一环视女妖身侧的陌生人:“这几位是——”
“客人。”
雀知笑笑:“进去吧。”
少年立马展颜笑开:“诸位请随我来。”
他生得秀气,笑起来更是明艳至极,好似沾了朝露的海棠花。
谢星摇礼貌道:“多谢。不知这位公子是——”
雀知脱口而出:“我的第八十九个宠侍。”
记得也太清楚了吧。
谢星摇心中唯有敬佩,海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
“大人很少带客人回家。”
红衣少年说着侧目,一双丹凤眼流盼生姿,细细看去,眼尾还有颗血红色的小痣:“看几位皆是龙凤之姿,身份定不一般。”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一道人影闪过。
“雀知大人。”
高挑俊朗的玄衣青年踱步而来,微微颔首:“许久不见。”
雀知向他问一声好。
与领路的红衣少年相比,青年的相貌更加成熟冷峻,侧脸线条流畅分明,五官凌厉如刀。
瞥见她身后几人,男子亦是挑眉:“客人?”
红衣少年笑道:“不错。好几个月没见着你,中州有趣吗?”
玄衣青年点头:“尚可。给你们带了些小玩意儿,下午自己来挑。”
[很离谱。]
月梵大呼震撼:[这些鱼住在同一个鱼塘里,居然挺和谐。]
少年笑意不减,继续道:“对了,你离开幽都这段时间,好几个姑娘托我给你送去香包——香包全都通过窗户,放你书桌上了。”
“嗯。”
[离谱到家了。]
昙光目瞪口呆:[他们身为大妖的宠侍,居然毫不犹豫收了人家小姑娘的香包,还能当着大妖的面提起这一茬。]
再看雀知,竟是满面的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悠哉悠哉。
“怎么了?”
许是觉察出他们的注视,雀知噗嗤一笑:“觉得奇怪?”
她面色如常,语调懒散:“幽都么,不就讲究一个随心所欲。我和他们只求你情我愿,其余时候互不干涉——我寻了这么多宠侍,总不能奢望他们对我一心一意吧。”
……太厉害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大妖的风范。
雀知说罢继续前行,谢星摇乖乖跟在她身后,穿过条条长廊幽道,来到一座小楼前。
顺理成章地,吸引来了不少视线。
谢星摇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头一回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享乐窝”。
俊秀挺拔的少年青年分散在各处角落,或是清冷出尘,或是白净腼腆,又或是娇纵肆意,无一不对雀知恭恭敬敬,接连上前搭话。
妖族大胆,好几个少年人凑上来询问她和月梵的名姓,谢星摇逐一回答,得来对方的友好微笑。
晏寒来不胜其烦,大概觉得他们太过闹腾,微微蹙了眉头。
“见笑了,他们性格如此,很难管教。”
雀知打开小楼房门:“请进。”
谢星摇跨步而入,只见房中空寂昏幽,四下空空荡荡,唯有中央画着一道阵法,一颗浮影石悬在半空。
“这是我搜集而来的证据。”
雀知关上房门,指尖掐出法诀,朝着法阵一指。
灵力溢出,将阵法轰然点亮。
下一刻,半空有画面浮现。
谢星摇没再说话,凝神看去。
第一幅画面,夜色深沉,暗如泼墨。
四下悄无声息,城主府中,忽有一簇暗光闪过,稍纵即逝。
月梵皱眉:“这是……”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认出这是仙骨之气。
旋即画面一转,来到第二幅景象。
夜半街头,两人迎面走来。
一人是个魁梧青年,另一人身着漆黑斗篷,看不清相貌,只能分辨出大致身形。
二人一左一右,即将擦肩而过时,黑斗篷兀地一顿,轻轻撞上青年胳膊。
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青年并未在意,径直离开。
没过多久,谢星摇望见无比诡异的一幕——
青年走出半条长街,就在一个拐角,突然消失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
昙光看得呆住:“一个大活人,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月梵蹙眉:“黑斗篷的动作很可疑,他应当做了什么手脚。”
“不错。”
雀知淡声道:“你们倘若见过城主,会发现他的体态与黑斗篷有九成相似。”
“如果这是城主……”
温泊雪端详空中定格的画面:“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清楚。倘若我能捋清前因后果,就不会任凭他胡作非为这么久。”
雀知摇头:“近百年来,幽都偶尔会有人莫名失踪,有小孩有老人,也有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她一顿:“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浮影石里消失的青年男人,曾声称失踪之事与幽都一位大人物有关,他定会调查到底——据我所知,所有尝试追查这件事的人,全都不明缘由失踪了。”
谢星摇留了个心眼:“前辈是从何处得来这些影像的?”
“我调查多年,矛头渐渐指向城主,却苦于没有证据。”
雀知耸肩:“于是我在城主府外潜藏了整整六十天,可惜只得来这些线索。”
城主府中的白光,大可解释为灵力涌现;至于黑斗篷,压根辨认不出身份。
就算假定黑斗篷就是城主,他究竟如何让人凭空消失,也是个大问题。
毫无关联的人们陆续失踪,而幽都城主的修为突飞猛进,基本可以断定,城主和沈修文一样,在用魂魄滋养仙骨。
谢星摇想着蹙了眉。
但是……比起沈修文的梦境杀人,他的手段显然不同。
另一边,沉默许久的晏寒来终于开口:“前辈已近化神修为,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们这群小辈?”
雀知哼笑一声。
“虽然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那废物杀人夺魂,绝不会有错。”
她缓声道:“穆幽手里有个很神奇的仙家法器,名曰九重琉璃塔,从第一眼见到它起,我就觉得那玩意儿的灵力汹涌到不正常……甚至随着年岁推移,越来越浓。”
谢星摇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穆幽”正是城主名姓。
不愧是大妖,已经开始称呼他为“那废物”。
月梵恍然大悟:“前辈觉得,他在用魂魄滋养九重琉璃塔?”
雀知点头:“方才浮影石里的第一幅情景,城主府内散出了暗光——我当时亲身在场,暗光的气息,正是九重琉璃塔的灵力。”
[破案了!]
昙光语带激动:[仙骨很可能藏在琉璃塔里头!]
“穆幽对九重琉璃塔宝贝得很,从不离手,也不让旁人触碰。只不过在他闭关的时候,会把它放在城主府最西边,一处极阴之地。”
极阴之地能有效抑制仙门圣物的气息,不让别人发现。
谢星摇隐隐猜出了雀知找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用意。
“极阴之地脆弱非常,但凡有一丝半点别的气息闯入,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雀知颔首:“但……有种气息不同。”
谢星摇毫无迟疑:“仙门灵力。”
雀知点头轻笑:“而且是不能太强的灵力。”
极阴之地里藏匿着九重琉璃塔,而九重琉璃塔,本就是仙家法器。
他们身为仙门弟子,气息能与之巧妙相融,从而不被城主发现。
“我之所以找你们过来,是想拜托诸位前往极阴之地,探一探那九重琉璃塔的真面目。”
雀知道:“我会提前准备好隐匿符,为你们消去凡尘烟火气;至于城主府中遍布的阵法和守卫,不必担心,我自会解决。”
这就是拥有一个富婆作为后援的快乐。
四个字概括,愉悦,轻松。
在原文里,只提到了主角团击败反派魔头、顺利回收仙骨。
其实仔细想想,城主修为飞速增长,怎么可能只依靠了仙骨的力量。
在城主府的某个角落里,一定还藏匿着不少受害者。
他们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直到原文最后,也没人知晓。
谢星摇第一个点头:“我觉得可以一试。”
不过……
她说罢侧目:“晏公子身为妖族,岂不是无法同我们一并前往?”
女妖闻声眸光一转,瞥向沉默不语的青衣少年,懒声笑笑:“其实在你们所有人之中,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温泊雪一懵:“什么意思?”
“极阴之地,想想它的名字,除了仙门灵力之外,还有什么气息?”
谢星摇一怔。
……阴气。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沾染阴气,晏寒来怎么会有?
晏寒来抿唇无言,雀知并不多嘴,很快转移话题:“我不会让几位小仙长做亏本的买卖,这里有几张符纸,诸位还请拿好。”
温泊雪接过符纸,双目一亮:“天阶瞬移符!”
月梵立马凑上前:“天阶!”
他们都是初出茅庐的菜鸟,顶多用些中阶高阶的术法。
天阶符箓价值千金,哪怕是凌霄山长老们,也很少有机会用到。
抬眼再看雀知,之前那个一袭黑裙的女妖,已然通体散发着耀眼光辉。
姐姐,他们不太想努力了。
“天阶瞬移符,能听凭心意瞬间移动,不受阵法、空间和幻术影响,远远凌驾于它们之上。”
雀知一掷千金,语气如常:“若有危险,尽快离开。”
“多谢前辈!”
温泊雪将瞬移符逐一分给大家,好奇道:“失踪之事与前辈并不相关,前辈为何要煞费苦心追查到底?”
静谧小室里,女妖又一次发出低低哼笑。
她斜倚在窗边,双手环抱、双腿交叉,乍一看去懒散闲适,然而窥其双瞳,却隐隐散开野兽般居高临下的暗光。
“失踪之人的确与我无关,但幽都同我有关。”
雀知挑眉:“那废物在这儿惹是生非……很让人不爽,对吧。”
*
经过一番商议,众人决定今晚动身。
雀知看他们颇为顺眼,留几个仙家小弟子在府中吃晚饭。
月梵对她手中的评级手册很感兴趣,留在小楼和雀知一同鉴赏,昙光为了学习养鱼之法,也选择留下。
至于温泊雪,为了以防万一,正寻了处僻静角落给凌霄山写信,告诉师父倘若他们魂灯闪烁,便来幽都寻找雀知与城主穆幽。
谢星摇对养鱼没什么兴趣,心觉屋子里太闷太暗,先行出了门透气。
正要关门,居然望见近在咫尺的一袭鸦青。
她心下一动:“……晏公子?”
晏寒来:“透气。”
哦。
他靠得近,携来几缕清新皂香,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星摇想起今早笼罩在床头的气息。
小楼外是一座花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她莫名有些紧张,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朝着四周望了望。
与只有黑白两色的城主府相比,这座宅邸华美得有如宫殿,想来雀知的生活很是惬意。
她心不在焉,目光掠过团团簇簇的花草树木,猝不及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是之前领他们进门的红衣少年。
瞧见谢星摇,他也咧嘴笑了笑。
“仙长们谈完了?”
少年快步走来,凤目弯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他语意轻快,说话时头顶一动,扑簌簌冒出一对雪白的猫咪耳朵。
呜哇。
谢星摇窒住呼吸——是兽耳控的福音!
平日里的雀知前辈,一定能随心所欲揉捏各种毛绒绒。
觑见她的神色,少年笑意更深:“姑娘对我耳朵很感兴趣?”
谢星摇从不吝惜夸奖,诚实点头:“很漂亮。”
“倘若喜欢——”
头上猫耳一晃,他眯了眯眼:“姑娘想不想体验一番幽都的节庆传统?”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意思。
今时今日的节庆传统,可不就是结契么。
想起来了。
绣城的霓笙城主说过,妖族对气味十分敏锐,而她身上的气息,恰是他们中意的一种。
类似于猫薄荷。
至于眼前这位红衣少年,一看就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
谢星摇不由暗暗惊叹:
她本以为雀知是唯一的食物链顶端,没想到偌大一个宅院卧虎藏龙,个个都是海王海后。
她没有结契的心思,尚在思考如何礼貌拒绝,毫无防备地,听见身后一道清冷少年音。
“将结契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想必公子已同不少人一并体验过‘节庆传统’,着实厉害。”
这又冷又拽的语气,这呛死人不偿命的话术。
谢星摇回头一瞧,望见晏寒来冷淡的神色。
红衣少年被他说得笑容一僵,紧随其后,园中又响起另一道陌生嗓音。
“这位仙长所言不错,短短一天功夫,你已与二十多个姑娘结了契约,累不累呀。”
一名披发青年自墙头轻盈跃下,桃花眼含笑一勾:“要说结契,还是我比较适合。”
红衣少年冷声笑笑:“你不也有十八个。”
“这有什么。”
青年耸肩:“这位姑娘生得好看,气味也好闻,没有结契对象实在可惜。结契绳只能临时生效,根本算不了正式结契——就当交个朋友。”
妖族生性不羁,雀知的宠侍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已将结契绳看作了随意分发的玩具,当不得真。
谢星摇眸光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晏寒来。
他在这种事上格外正经,得知昙光养鱼,甚至毫不留情出言讽刺过。
于他而言,哪怕是用结契绳临时结下契约,也定然冒昧不得,只会选择倾心之人。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身侧那人骤然出声:“谁说她没有结契对象。”
谢星摇:。
谢星摇:……?
[等等。]
她不理解:[谁说我有结契对象?]
晏寒来没应声。
她心中茫然,为了不让另两名妖族察觉,用灵力悄悄戳了戳他胳膊。
晏寒来还是没开口。
甚至生硬地挪开视线,故意不看她。
半晌,少年终于传音入密:[他们太烦。]
他生性孤僻,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说辞,确实会感到心烦。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呢?]
她说话时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对方眼中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长睫一颤,冷然回应:
[幽都妖族最擅纠缠不休,我不介意帮你。]
不介意帮她。
什么意思。
谢星摇呆愣一瞬,反应过来话中深意。
不会吧。
她险些没忍住,下一刻就要惊呼出声:[结、结契,我们?!]
晏寒来烦躁皱眉,少焉,勾出一个揶揄轻笑:[怎么,谢姑娘看不上?]
谢星摇:[……]
谢星摇:[倒也不是。]
晏寒来神色冷戾,乍一望去好似护食凶兽,显然不是个良善之辈。
而且是只需看上一眼,就让人不敢招惹的那种。
两个妖族闻言怔住,红衣少年抢先开口:“二位莫非是——”
谢星摇:不是。
长发青年略作思忖:“但二位的气息毫无重合,不像是结了契——”
谢星摇:因为根本没有。
“我们何时结契,与二位无关。”
晏寒来一如既往坏脾气,眉眼稍扬:“这样解释,足够了么?”
谢星摇:你好凶,好像一个坏蛋啊!
两妖不愿多做纠缠,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仍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耳边本是清净,忽听晏寒来低低出声:“谢姑娘。”
她仓促抬眸。
少年一身沉郁鸦青,立在角落里的树荫下,面上光影浮动,好似迷蒙水流。
当晏寒来伸出左手,五指修长白皙,几道交错的旧伤疤之间,是一根莹白色长绳。
结契绳。
谢星摇眉心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绳子?”
摘星节盛大热闹,街头巷尾有不少妖魔在分发结契绳。
但是……以晏寒来的性子,不应该全盘无视,拒绝接受吗?
譬如她,就逐一婉拒了。
晏寒来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被人硬塞。”
他说罢抬眼,神色中无甚柔情,只能窥出嘲弄与不耐:“谢姑娘,幽都人多眼杂,倘若妖魔鬼怪纠缠而来,只会延误正事。”
虽说有理有据,只要与他结契,就能摆脱不少纠缠,不过吧……
这只狐狸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谢星摇接过白绳一端,敛眉冷哼:“那我还得多谢晏公子,情愿做出伟大牺牲、为我排忧解难。”
她阴阳怪气,晏寒来却是低笑一声,似乎心情不错。
结契绳的质感很是神奇,毫无普通绳索的粗糙之感,似水似冰,沁着股清凌凌的凉意。
谢星摇垂头打量:“这个应该怎么用?”
她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拂过。
晏寒来微微俯了身子,食指骨节分明,触上结契绳顶端。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带着点儿轻慢之意,指节一蜷,将绳索缚在她指尖。
谢星摇低头看着结契绳,没察觉少年轻扬的嘴角。
晏寒来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来到幽都以后,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他意料——
譬如变成狐狸被她抱进怀中。
譬如用十分笨拙的理由提出结契,心中因为这个愚蠢的说辞暗暗发笑。
譬如瞥见谢星摇抗拒的神情,心中涌起古怪的干涩,阵阵发闷。
又或是走在街头,鬼使神差收下一根结契绳。
若是以往,他不会看这绳子哪怕一眼。
结契绳被套上她指尖,晏寒来不动声色,静默无言。
心中那些酸涩肿胀的、几近窒息的感受,在这一瞬间悄然化开,尘埃落定。
“对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那个,昨天夜里,多谢晏公子。你的风寒还好吧?”
晏寒来:“嗯。”
她还想问问小白狐狸的事情,又担心说出来徒增尴尬,犹豫的间隙,听晏寒来冷声道:“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我只是在想,我们应该是所有结契之人里,最没有诚意的一对了。”
晏寒来不明所以,撩起眼皮。
“你看啊,结契的理由只是为了身边能清净一点,过程也很敷衍潦草。”
她说着笑笑:“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没必要有诚意。”
晏寒来本是握着另一端结契绳,即将缠上自己指尖,闻言动作骤停,投来冷淡一瞥。
谢星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空气里沉寂一瞬,她身前的少年忽然轻嗤一下,笑出低低气音。
再眨眼,白绳蓦地腾起。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四下寂静,晏寒来依旧表现得不以为意,任由结契绳凌空而上,触及他脖颈。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耳后轰然涌起一缕热流。
绳索白而纤细,悠然环上身前那人的侧颈,继而从后往前,在咽喉打上死结。
于是恰好勒住他最为脆弱的喉结。
晏寒来莫不是……疯了吧。
园中树影斑驳,阴翳沉沉,与跃动的太阳光斑一并倒映于少年眼底。
他眼中噙了散漫的笑意,眼尾则是病弱中的浅淡绯色,五官被光影渐渐勾勒,倨傲、冷漠、带着野兽一样的张扬戾气。
但他脖颈之上,缠绕的白绳逶迤而下,寻其源头,正被一个小姑娘握在手心。
如同缰绳,亦或驯服的项圈。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跳加速。
“谢姑娘。”
契约达成,晏寒来好心情地开口。
因染了风寒,清越少年音略显低哑,裹挟出一丝浅淡笑意:“像这样,算不算有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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