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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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电话响了,大舅妈在烧热水,大舅在卫生间,余周周放下钢笔跑到客厅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

“喂……请问是余周周家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

“……我是爸爸。”

余周周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哦,您好。”

…………

这一年的冬天,陈桉没有回家乡。他的工作在上海,遥远得让余周周怀疑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只南迁的候鸟,远离冰封千里的家乡。

小心翼翼地拨通他留下的电话号码,刚刚响了两声,陈桉就把电话挂断了。余周周放下电话,不出半分钟,电话铃响了起来,不用想都知道,是陈桉打过来的。

陈桉做事永远很贴心,他知道余周周在大舅家住着,电话费还是能省则省的,所以总是他打过来。

余周周定了定心神。

“喂?”

“周周,新年好。”

“……新年好。”余周周干笑了两声。

“最近学习生活一切都好?外婆的情况有没有好些?”

“好,都好。”

“那你找我有事情是吧?”

“对,”余周周盯着窗上厚厚的窗花,“刚才我……爸爸……打电话来,说要见见我。”

元旦之后再上一个星期的课,就是期末考试。

林杨最终还是被路宇宁和蒋川他们踢出了中午大锅饭的队伍。

“你丫拉着一张钟馗的脸给谁看呢?!该上哪儿吃上哪儿吃!”

他端着盘子漫无目的地在食堂里晃荡,不知道在找什么。一排排空座位从眼前溜过去,而林杨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满意的座位。

两个高一的女生打打闹闹地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把端着的一盘子西红柿炒鸡蛋倒了一地,林杨白校服上溅到一片菜汤。

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林杨怔怔地盯着地上的西红柿炒鸡蛋许久,旁边的女生几次道歉,他都冷着一张脸没有反应,对方快哭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跑过去。

一个月前,余周周的那番话让他满肚子救世主的热情憋成了冷石头,林杨告诉自己,余周周的确不需要他。

她有自己丰富的世界。她过得那么平静,假以时日,她会慢慢淡忘掉伤痛。就像小学毕业,他通过凌翔茜和蒋川得知周周家里面真实的情况,很是心疼了一阵,把她当成童话世界里面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人物,需要关爱和保护。没想到初中偶然遇见时,她在另一个世界,和另外的朋友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自由。

她并不需要补偿。

林杨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也许她并不需要自己,但是自己需要她。

一路狂奔至七班门口,在大冬天呛着冷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四百多米,他停下来的时候扶着墙几乎想要吐。

“余周周今天没来上学,你白来了。”门口靠着的短发女生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瘦得像个大烟鬼。她把校服反着穿,背面朝前,两只空袖子好像幸灾乐祸似的晃来晃去。

“……你怎么知道我来找……”

“你不是在追她吗?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以为你放弃了呢,正惋惜男人的毅力,你就又出现了,不错不错。”

林杨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两分钟前刚刚作的决定,这个女生怎么一副她早就知道的样子?而且还说得那么直白……

“你怎么知道我……”想了想,眼睛突然亮起来,“余周周跟你说的?”

女生意味深长地一笑,林杨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寒。

“别他妈那么多废话,要不要我帮忙?”

林杨摇摇头,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女生起哄的手段,以前曾经在初中被一个至今也没见过的外班女生倒追,他碍于面子不和那个女生计较,可是那个女生的所谓姐妹蹬鼻子上脸,差点儿没把他逼得跳楼。

“我这个军师跟那些白痴女生可不一样,”她神秘地摇摇手指,“看样子你光有决心没有计划,头脑一热就狂奔七百里加急来这儿告白了?啧啧,这智商,真愁人。就按你这策略,呵,你就慢慢追吧,估计你们俩进展到牵手那一步的时候我都快入土了,要是以后生孩子了,我可能在阴间都已经还完房贷了。到时候给孩子起好名字,就写在白纸上烧给我看看哈!”

女生大大咧咧的一段话让林杨差点儿当场喷鼻血。

“怎么样,考虑考虑?”

林杨几乎是凭借直觉便相信了这个女生。

“那,拜托了。谢谢……”他正色道。

“我不乐意听那些虚头巴脑的。”女生歪嘴一笑,转身回班,几秒钟后拎出三张数学卷子、三张历史卷子。

“晚上做完了给我,我们明天要上交。”

林杨脸色灰败:“历史卷子也要我做?”

“不不不,我们那个历史老师武文陆先生精神不大好,这张所谓的年代线索整理卷,其实就是把这个东西从头到尾抄一遍,”女生说完就递给他另外三张历史卷子,这三张上面满满的都是字,“你照着这个抄就好。”

“抄卷子你都懒得抄?不是都有答案了吗?”

“当然懒得抄,我要不是想偷懒,干吗帮你?作为余周周的后桌,我还看不上你呢,勉为其难帮帮你,你倒还有意见?你现在反悔也可以,我不阻拦,不过相信我,有我在,你想追到她,估计真得等我入土以后。”

林杨头脑一片混乱,他已经回忆不起他是怎么从食堂换影移形到这个地方变成包身工的。

“所以呢,为了那个黑脸包公不要一天到晚找我麻烦,你就乖乖地把卷子抄好了给我——你知道你手上那三张写好的卷子是谁的吗?”

林杨这才拎起卷子去看侧面的姓名栏。

余周周三个清秀端正的字像篆刻一般印在左上角。

“我从她桌洞里偷的。”

女生虽然声音发虚,可是嗓门很大,这种事情被她光明正大地吼出来,林杨不由得留心看了看走廊两边有没有熟人。

“记住了,放学前,最好是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抄好了给我,不许迟到!”

林杨点头如捣蒜。

“对了,我叫米乔,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呃,现在还不是,过几天就是了,你记住了,跟着我混,有肉吃!”

米乔说完之后咳嗽了几声,低声咒骂了一句“走廊里真他妈冷”,就晃晃荡荡地进屋了。

林杨拎着手里的九张卷子,梦游一般上楼回班。

突然,弯起嘴角,好像生活中终于有了一个甜蜜的目标一样。

然后才想起,米乔都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帮他?

不会是……被耍了吧?

余周周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拿起来一看,是林杨的短信。

“你生病了吗?”

“应该是感冒了,发烧,放心没什么大事。”

“好好吃药,多喝热水,穿暖和一点儿,别看书了,多睡觉,好得快。听话!”

余周周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她想都没想就回复了一条:“你知道观世音为什么想要掐死唐僧吗?”

她相信林杨一定看过《大话西游》。

林杨的短信回复得很快:“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下不了手啊。”

余周周翻了个白眼,栽倒在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之后,她晚上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昏昏沉沉的。今天早上才退了点烧。

身上一股酒的味道。似乎是大舅妈坐在身边用酒精给她擦了一晚上身体:额头、耳朵、脖子、手心、脚心……一遍又一遍,用最古老的办法试着降温。余周周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妈妈又回来了,初三她出水痘的时候连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也是这样昏沉的午夜,床边的人影模糊不清,却有一双那样温柔的手,拉住,就再也不想松开。

她不知不觉哭了一夜。

爸爸在电话里面说,希望余周周能跟他们一起过年,那时候她还没有给陈桉打电话,就自作主张地拒绝了。对方在电话中沉默了半晌,说:“我年前年后都要出差,只有过年的时间比较宽裕。”

余周周忽然很想笑:“是吗?可是过年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啊。”

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会儿:“好吧,我年后再联系你。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谢谢,再见。”

午夜梦回,余周周在心里承认,她是高兴的。

她并没有告诉陈桉,当时有一种渴望报复的兴奋感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甚至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下,仍然跃跃欲试想要爬起来——尽管不知道爬起来要做什么。

原来还是有执念,还是想要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甩一个耳光,说一句狠话,或者用最最世俗的方式去辱骂和炫耀。

她想要见到他和他们。她现在退无可退,破釜沉舟,没有任何值得担心和在意的人,除了她自己。

余周周知道,那一刻,她是甘心去做一颗自杀性炸弹的。

她等待着引线被点燃的那一刻。

辛锐在公车上几乎冻僵了,不得已放弃座位,站起身跳了两下试图缓过来。

窗外绚烂的霓虹灯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今天的外教课,她做完了一整套解析几何的专项练习,直到看见坐标轴就想要呕吐。

音乐课、美术课上,老师用大屏幕放欣赏片段的时候,她一直拿着抄写了成语和英语单词词组的便笺低头背,仿佛沈屾附体。更不用提隔三岔五逃掉的体育和课间操。只有外教课,她积极地发言,因为她觉得,英语口语是很重要的技能和门面。

门面。让自己“上档次”,变成像余周周和凌翔茜那样的女生的门面。

只有辛锐自己知道,她为了变成另一个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当初余周周居高临下地帮她,以为她所要的只是好成绩,摆脱所谓的差生待遇。

其实辛锐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每当初中的她在课堂上哑口无言像块石头一样伫立许久才被许可坐下,她就会闭上眼睛,用幻想覆盖这一段记忆。黑暗的幻想世界里面,她方才口若悬河,赢得四周噼里啪啦的掌声,甚至还帮回答不出问题的余周周解了围。

坐下的时候,就能看到温淼投射过来的、躲躲闪闪的目光。

这样的幻境,辛锐有好多种。音乐课的时候会出现舞台女皇的幻境;美术课上会误以为自己能够侃侃而谈,点评凡高、拉斐尔;甚至在体育课上都会盯着自己臃肿的双腿发呆,用目光将它拉长,变直变细……

余周周怎么会知道,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她为了让自己的幻象成真,每天跑圈,减肥,狂背历史和艺术知识,像听英语听力一样听流行歌曲,了解娱乐圈常识,让自己在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不至于像个外星人,甚至能够成为人缘很好的中心人物……

辛锐一直都认为,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她是辛美香,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另一个人。只是辛美香。

漂亮的年级第一凌翔茜在外教课上用标准美音一通抢白,辛锐站在原地,大脑空白,突然有了一种被照妖镜打回原形的恐惧感。

从第一次见面,她的直觉就告诉过她,会有这么一天。她摔得碎何瑶瑶的镜子,可是凌翔茜的这一面,要怎样才能敲出第一道缝隙?

辛锐迈进狭小的新家,掏出钥匙的时候,就听见里面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的响声。“我他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给我出去喝酒,你他妈怎么不直接喝死?”

穷,窝囊,无休止地争吵。

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不离婚,你们怎么不去死。

辛锐把额头贴在门上,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她羞愧而痛快。

余周周一定不知道,尽管她失去了妈妈,可是自己那样羡慕她的自由无牵挂。

房门里面正在指着对方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的两个人,是她最亲爱的人,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点。

“我爸今天有事?”

“你爸爸在书房里面会客呢,我看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让你自己先打车回来。来,把外套脱了,洗手,到厨房吃饭。”

凌翔茜把双手平展在温热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妈妈在厨房喊着让她动作快点儿。

“快期末了吧?”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复习得怎么样了?”

“唉,就那么回事儿吧。”

“什么叫就那么回事儿?”

凌翔茜抬头,看见妈妈又有些过分激动的苗头了,左脸颊的肌肉轻轻地颤啊颤,颤啊颤,从眼睑一路蔓延到嘴角。

三句话不到,一秒钟前还好好的。

“挺好的,我是说,挺好的。”凌翔茜在心中轻轻地哀叹。

去北京做了手术,休养了一个半月,面部痉挛疑似痊愈之后,再次复发,愈演愈烈。

大夫说,不要让她激动。

凌翔茜很想问问大夫,每一个面部痉挛的中年女人都会配套似的被附赠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除了玻璃罩子,还有什么办法让她们不受刺激?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和折磨。何况她妈妈会因为一只开窗时纱窗没有挡住的苍蝇、蚊子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一句“就那么回事儿吧”而语音颤抖、横眉立目,左脸颤抖得仿佛唐山大地震——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妈妈不激动?

凌翔茜埋头吃饭,忽然一阵疲惫袭来,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诚实。

她轻声问:“妈妈,如果我这次没有考第一呢?”

饭桌另一边迟迟没有声音,凌翔茜张开眼,对面的女人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我上个星期跟你们老师通电话,他说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骄傲了,一下课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待都待不住。茜茜,爸爸妈妈从来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着邪门歪道,你要不是心虚,怎么会问我这个?”

凌翔茜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

说什么都是白费。

她半闭着眼睛,不住地往嘴里干扒着白米饭。

这个情绪永远激动,脸颊永远颤抖,出门必须戴墨镜,陪着爸爸从农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联副主席的位子上,最喜欢说“我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辈子”,和第三者互抓头发打得头破血流之后,仍然能笑着为自家男人系领带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她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某句话,原文已经记不清了,大意不过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她匆匆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却不敢锁门,一会儿妈妈敲不开门又会吵嚷的。

凌翔茜摸出手机,踌躇许久,还是给楚天阔发了一条信息。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活得很累。”

拇指按在发送键上,迟迟不敢压下去。过了几秒钟,啪地拧亮护眼灯,刺眼的白光惊醒了她,凌翔茜连忙把刚才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正想要关闭,突然又觉得不甘心,慢慢地输入:“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手机放在桌角,她一边浏览着历史年代表一边等待着,二十多分钟之后才得到一条回复,手机隔着桌布,振动起来感觉微弱,好像颤颤的呼救。

“不好不坏吧。好好加油。”

这种回复,连一句“你怎么样”都不问,直接杜绝了她回复短信的机会。

凌翔茜一边尴尬地苦笑着,一边又庆幸,还好刚才没有把那条信息发出去,不然一定会被对方当成精神病的。

凌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总是让人困倦抑郁,她越想越心烦,一把拽过手机,拨通了林杨的电话号码。

“喂?”

林杨的声音轻飘飘的,还透着一点点快乐。

“你高兴什么呢?”凌翔茜的口气有些不善。

“我高兴你也管啊?怎么,你不高兴?”

“我不高兴。”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杨!”凌翔茜不敢弄出太大声音,只能低声对着电话吼。

“我说你一天到晚穷折腾什么啊,你是年级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艺、家庭美满、爱情丰……虽然还没有,但是追你的人多得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儿不高兴?”

凌翔茜捏着电话,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林杨,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

似乎没有人愿意细心观察别人生活中的细节。凌翔茜一边对蒋川和林杨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小心地掩藏着自己家的真实情况,一边却又奢望他们能通过那些小细节推测出来她心里真正压抑着的苦痛。

她直接挂断,把手机摔在一边,低头开始疯狂翻书。

林杨并没有再打过来。这让凌翔茜更有了一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眼泪在眼圈中转了半天,突然听见床上的手机终于响了。

急忙拽过来,才发现是蒋川的。

“我听林杨说你心情不好?又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呗,给别人一个机会,积德。”

凌翔茜扁嘴笑笑,眼泪终于落下来。

这样的贴心,让她很感动。

然而这感动来自蒋川,她怎么可能不失望。

电话那端的蒋川仍然不住地吸着鼻子,凌翔茜突然真的有些无理取闹,她轻轻地说:“蒋川,你能不能别总像个擦不干净鼻涕的孩子?”

她说不清那种伤人伤己的残忍无耻怎么会让她这样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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