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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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时予是昨天下午得到的确切消息,上层官方牵头,圣安医院和医大校方联合找到他,几个年逾半百的各方高层坐在一起,为难又恳切地看着他,这些人除开身份地位,作为医生最简单且本能的急迫已经呼之欲出。
最后还是圣安医院院长叹了气,作为代表,艰难地对他开口:“时予,我们都知道你的身体不方便,不久之前还摔伤了,实在不适合去环境恶劣的灾区,如果有其他更好的安排,我们都不会来要求你。”
将近六十岁的院长拿出厚厚一叠文件和报告,眼眶湿润:“但是现在灾情严重,因为滚石和滑坡受严重外伤的灾民太多了,那边本身就医疗条件有限,周边几个大的县城都没有专门的神经外科医生。”
“过去这两天已经有人因为脑外伤抢救不及时死亡,其他去支援的医疗队当然有,但是这个领域谁能比得过你,”院长沉声道,“同样的时间,别人能救一个,你或许能救三个,争分夺秒抢命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只能靠你。”
所有人都在不安看他,毕竟以残疾的情况,这真的算是强人所难,如果他拒绝,那谁也没理由置喙。
而他目光停在那些伤亡数字上,握着轮椅扶手的指尖向内扣。
他接受临床试验的事一直在保密,圣安医院和医大至今都以为他只是普通摔伤,出院就没事了。
他知道,现在如果开口坦诚,这些人没有一个会再让他去一线,而随之到来的试验内容曝光,被柠柠发现腿伤的端倪,他不能承受那个后果。
何况……
很早以前,他十岁出头,可能连少年都还算不上,被家人反复放弃推向深渊开始,就已经是个很难共情的人,他把自己封闭锁死,连自身的痛处都感受不到,何谈其他人。
不能也不想体会别人的苦痛欢愉,永远像个相隔很远的旁观者,沉默孤独地留在黑暗里,情绪和感知都被困死,僵冷到根本算不上一个正常人。
无可救药之前,他的柠柠敲开了那扇门,从清白兄妹到魂牵梦萦,搅动挖空他一切沉眠的情绪,那些欢喜,痛苦,甜涩,思恋,翻了千万倍把他侵吞。
他心甘情愿只为她一个人活着,情感灵魂都任她为所欲为,然而在很多时候,又唯恐她那么年少,见过太多世界太多新的人以后,会嫌他刻板无趣。
害怕被她放弃,害怕被终生推回更绝望的深渊里,所以去做个有价值的人吧,他无数次对自己说。
无论心病还是身残,至少让自己多一点东西让她去挖掘,不愿意认输做个需要被特殊照顾的真正残废。
除了爱,除了为她积攒福泽,他还想拥有作为一个人,一个医生的点点星芒,去吸引她,值得她为他骄傲一瞬。
他坐在轮椅上平静点头,前方明明激流奔涌,这一刻却都被果断地消弭。
“我去灾区。”-
薄时予撑在办公桌前,更深重地去亲吻怀里的人,爱|欲越催越无法收拾,扣着她后颈往前压,纠缠着几乎溺毙,呼吸隐隐在颤。
沈禾柠扑簌的睫毛都被潮气打湿,她腰软了,快要撑不住身体,喘着再次推开他,明白他是不可能改变决定了,咬着牙关狠狠点头:“薄医生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想去哪就去哪吧,走的时候不用通知我。”
她从他臂弯里挣脱,薄时予踉跄着抱住她,俯首在她颈边,声音不稳:“柠柠,不会有危险,我尽快回来,你不能说那种话。”
那种一辈子不原谅不再接受的话。
沈禾柠这时候考虑不了别的,满心只想把他留住,又哽着说不出什么软话来。
知道没希望后,她更没法平静,硬生生扯开薄时予的手臂,不再看他,低着头说:“和我有什么关系,薄医生跟我,本来也是不相干的人了,不需要跟我保证。”
她仗着他腿残,从他的包围里脱离开,跳下办公桌快步出去,到门口时顿了几秒,还是顶住了没有回头。
圣安医院的神经外科是全国金字塔顶,这次出去的医疗组也以支援脑外伤为主,薄时予带队二十多个医生在隔天凌晨从医院出发,而同时,克瑞医疗将近九位数的物资和钱也已经提前到了灾区。
凌晨五点不到,克瑞医疗的七八辆大型涉水越野停在圣安医院外,有得到消息的媒体和热情网友早早跑过来蹲点送行,基本都被拦住。
薄时予的袖口被雨淋湿,他靠窗盯着外面,明知柠柠不可能会在,仍然固执地沉默搜寻,许久后队伍即将出发,才缓缓垂下眼。
沈禾柠比车队到的还要早,撑着一把透明小伞站在圣安医院门口的大块指示展板后面,把影子也藏得严严实实。
车轮碾动的时候,她手机震动,收到薄时予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事无巨细跟她交代他要去的方向,去之后的工作和环境,以及在家里这边给她准备的万全安排和照顾。
图片文字不断覆盖铺满屏幕,只要他知道的,都不厌其烦告诉她。
沈禾柠紧紧捏着伞,相隔几米看着那个车窗后面的人,玻璃降下,雨水和昏黄灯光里,他侧脸像是蛊惑人的油画,潮湿清绝。
才不要跟他见面,不要让他舒心。
伞柄陷进女孩子软嫩的手心里,她忍不住给他回复:“不想知道,也不想看见,别给我发,我又不是你的谁,吵我休息了。”
沈禾柠一口气发完又开始后悔自己太凶了,胸口酸涩地抽缩着,她指尖按到了撤回上,将要点下去时,车队开动,薄时予在领头车里第一个出发。
而同一时间,沈禾柠也收到了他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爱你。”
之后的将近十个小时里,薄时予果然如她要求的,没有再来吵她,手机虽然一直也在响,但沈禾柠就是觉得安静到窒息。
十小时以后,按行程和路况应该已经到了灾区,沈禾柠心神不宁得实在忍不下去了,给薄时予发了条微信,他却始终没回,打电话过去,才发现无法接通。
沈禾柠心提在喉咙口,马上去联系江原,江原是跟薄时予同步出发,一样电话不通。
她急到满宿舍打转的时候,有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小心翼翼说:“沈小姐,薄先生让我负责您的日常生活,另外——”
他补充说:“车队大概四个小时前就失联了,灾区那边目前没有信号,并不代表有什么危险,薄先生提前知道会这样,让我在傍晚您闲下来的时候告诉您,别担心。”
沈禾柠终于呼进了一丝空气,手背捂着冰凉的额头,渐渐找回体温。
她挂电话的时候,通知栏恰好跳出一条最新的新闻推送,本来她顺手就会清除,但瞄到其中某几个字眼,她手顿住,快速点了进去。
页面上的大标题赫然醒目——“圣安医院救灾医疗队凌晨出发,领队医生竟是神仙下世。”
沈禾柠蹙眉,手指忙往下滑动。
前面的文字描述还很严肃,介绍医疗队的情况,后面就开始变了调子,写稿的人完全压抑不住沸腾的热情,几乎用言情小说的写法来勾勒薄时予,而最底下,还跟着几张配图。
除了集体照之外,薄时予上车前坐在轮椅上的偷拍照片就有足足三四张,虽然距离远加上下雨不够清晰,反而添了电影海报一样的浓重氛围感。
雨帘,倾斜的黑伞,男人修长高大的轮廓困锁在轮椅中,金丝眼镜,白大褂沾湿,一张脸人间祸水,身后是肃穆医院和足以登顶的履历和头衔,在一片压抑的灾情里,理所当然引爆了话题。
沈禾柠抿住唇,有种自己的绝对所有权被一群人盯上的感觉,她打开微博刷新,果然已经被薄时予相关的消息大面积刷屏。
她这还没关注几个账号呢,就有这么多了,实际情况怎么样可想而知。
趁着这一波爆发的热度,好多医大学生和圣安医院患者医护不甘示弱,一股脑往外发平常悄悄拍的上课图看诊图,再加上克瑞医疗的年轻人也跳出来认领自家顶头决策者,没过多久,营销号就把“薄天仙”三个字给搞上了热搜。
深宅豪门的实际掌权人,神经外科最年轻的传说级大佬,医大座无虚席的教授,从小就天才少年一路跳级,到现在光环加身,外表称得上一句绝色,却是个坐轮椅的残疾。
话题里的热门已经让沈禾柠没眼看了,一群没下限的发言出格,还一条比一条火。
“我的天这是什么犯了天条被打下人间的谪仙啊啊啊啊啊,我不在乎腿残,就算没腿我都能接受,薄医生看看我,我头疼快死了!”
“怎么还有人叫薄医生这么客气,叫老公!都给我叫老公!”
“天啦老公我给你揉腿,你让我舔颜!”
“虽然坐着轮椅穿白大褂,但是身材也绝了啊,貌美天才还位高权重,几张偷拍生图比那些明星工作室写真强几万倍吧,这种水准的天之骄子怎么就残了,好可惜……”
沈禾柠想当场把那些强调她哥哥残疾的博主都给亲手撕了,看见一堆表白的更气闷,但还是控制不住往下翻的手,一张张保存那些她没有的偷拍照,单纯文字的就飞速掠过了。
然而几秒后,她手指突然停住,眼睛有短暂的茫然失焦,而后立即往上滚动页面,来回找了几次,才定格到其中某一条微博上。
比起其他人的激亢,这条显得极其简短冷静,没有配图,博主本人也粉丝量极少,虽然带了话题,但底下没有任何评论,只有孤零零一行字——
“没想到会在热搜上看到他,四五年前接触过的患者,车祸落水,一条腿废掉,可惜神仙蒙尘。”
沈禾柠怔怔盯着这行字,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又组成她难以理解的惊悚含义。
哪有四五年,哪有什么落水。
哥哥亲口说过,他是两年前在德国意外出了一场车祸——
沈禾柠急促抽紧的神经被什么嗡然拨动,在身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颤音。
她嗓子干涩地吞咽着,有些散落的锋利碎片在短短一句话里自动开始组合,碎裂边缘割着她的心脏。
她手指发出战栗,点了几次才点进这个博主的主页,双手重重打字给对方发私信,问她到底知道什么,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有回复,找不到其他任何联系方式,沈禾柠逐渐觉得呼吸艰难,太阳穴里泛起针刺一样的胀痛。
怎么会这么巧,四五年前,落水……
他还刚好在临床试验手术的前一晚出差,结束后他就住了院,远超过普通摔伤的严重症状,他面如白纸地躺在病床上,发着高烧求她抱抱他。
沈禾柠的心脏被透明绳索缠住,一寸一寸往里勒,激得眼眶灼热。
这代表什么,一条陌生人发的微博……能代表,舅舅口中的临床试验对象,那个独自承受了九个小时非人折磨的腿伤患者,根本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哥哥吗?!
那为什么哥哥不能直接告诉她,这哪里需要隐瞒!
沈禾柠感觉到眼前铺着一张能覆盖她整个人生的弥天大网,薄得好像伸手就能抓破,看到背后的一切,她的手已经放到了前面,不知道是恐惧或者不能置信,硬是停在那里,不敢再往前一分。
她手腕抖着端起杯子,不停喝水,嘴角连着小巧下巴都被润湿,紧接着拨通舍友舅舅的电话。
一次不接,她就继续打第二次,直到被接通。
“禾柠,不好意思我这边忙,大家都去灾区了,剩下我在研究所焦头烂额——”
沈禾柠死死抓着手机,一字一字问:“舅舅,大家是指谁。”
舅舅一顿:“就是上一次手术的阵容,基本骨科全明星。”
沈禾柠咽喉堵得吐字困难:“都去了,是紧跟着圣安医院的脚步吗,除了支援灾区骨科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舅舅谨慎地收住话题:“怎么问这个,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禾柠手指攥着衣服,深深吸气,装作心平气和说:“没怎么,只是好多天过去了,想问问那位试验对象的情况,手术那么艰难,他到底为什么……”
她压住哽咽:“为什么非要坚持受那些罪。”
比起医疗机密,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谈倒是显得好回答很多,舅舅想了想道:“我还真的问过,他那人性子挺冷,不爱说这些,架不住我想缓解他疼痛问了好几次,最后他就答了我四个字——”
他认真说:“为了求婚。”
沈禾柠涨满的脑中顷刻间轰响,炸出满腔碎片。
手术当天的分分秒秒都倾泻般回到眼前,舅舅当时描述患者痛苦的每一句话,全部成了尖长的刺,最后尽数落到男人病榻间的那句话上。
“哥哥想用这条腿,跪下来跟柠柠求婚。”
舅舅听出她声调不对,忙追问情况,沈禾柠愣愣靠在椅背上,低喘着反问:“舅舅,刚才我问你大家去支援的特殊理由,现在我替你回答,比如……你们唯一一个受尽折磨从手术台上下来的试验对象,是不是先一步带队去了灾区?”
听筒里猛地寂静。
“是不是那个‘大家’里面,本身就包含了试验对象本人?”
舅舅张口无言。
“是不是……四五年前出了车祸,跌进河里被脏水污染,到现在除了接受临床试验,就只能截肢的人,是——”
她声音轻微,不忍心说出那个挤满胸口的名字,缓缓问:“是我男朋友,薄时予。”
舅舅隔了一两分钟才彻底读懂她话里的意思,长长吸气几次,难以置信问:“你始终在担心的人,是薄时予?!怎么可能,连最基本的腿伤时间都对不上,你是不是哪里弄错?”
他谨慎道:“小姑娘,别在网上看到了什么热搜,就——”
沈禾柠突然抑制不住,涌出眼泪说:“他是我男朋友,他要求婚的人就是我!我在今天以前始终以为他车祸两年,他何必瞒着我年份和细节,到底有哪里不能让我知情,必须避开我的!”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激烈反应下不小心伸向那张大网的手指,隐隐捅破了一个角落,流出某个人寂然无声的经年爱意,发出全世界都在坍塌陷落的刺耳巨响声。
沈禾柠止住所有哭腔,定定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她把手机话筒紧贴在唇边,浑然不知自己误碰了挂断键,通话已经结束了。
她胸前急促起伏许久,才半梦半醒一样问:“他是哪一天出车祸落水的,地点在哪,当天什么天气。”
她手无意识落在自己健全的右腿上,用力扣住膝盖,在不足千万分之一的轻微疼痛里,代替并不存在的对方,艰涩地把几个字从齿关间挤出来。
“是四年前的中秋夜吗,琴河边大桥,当天下了暴雨,一个十五岁的女生因为不想被带走,从家里高烧跑出去,被一辆酒驾的越野车撞下河,有个人……”
她犹如跌进真空,感官全部被封闭,只有不断回旋的剧烈心跳和血流声,一遍一遍冲刮全身,机械地往下说。
“有个人从背后冲上来把她抱住,给她挡了所有伤害,因为她濒临昏迷,不记得身后人的身形和声音,只有模糊的别怕两个字,从医院醒过来以后,坐在床边的女人受了一点轻微的皮肉伤,却告诉她——”
“是妈妈保护了你。”
“而你那么割舍不下的哥哥,哪怕你落水差点出事,也从来……从来没有回来看你一眼过。”-
晚上八点,沈禾柠身上胡乱裹了一件连帽的大衣,半张脸都被遮住,手上提着一个不算大的旅行包,脚步虚浮地走出宿舍。
她站在楼下淅沥的细雨里,给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人打了一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语气惊喜不已:“柠柠,今天怎么有空给妈妈打电话,是学校里遇到什么事了吗,还是钱不够用?”
沈禾柠一步一步踩着地面上的积水,经过那道薄时予曾站在她楼下,彻夜靠过的冰冷墙壁,静静问:“妈,你在家吗,我想跟你见一面,现在就买车票回去。”
女人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说:“没,没有在家,我就在你学校附近不远,本来是最近天气不好,不放心想过来看看你,怕你忙所以就——”
沈禾柠脚腕发软,坚持往前走,一双桃花眼沁满冷水,在路灯里映出疯狂灼烈的光:“好,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马上就去。”
打电话她会挂,发信息她会装傻不回,只有见面,必须见面。
女人报出来的地址是离舞蹈学院三条街远的一家酒店,沈禾柠一刻不停打车赶到,上电梯的时候看到镜面里映出来的人,脸色素白得像纸,嘴唇鲜红,漆黑眼睛深井一样。
她想,这个索命女鬼的样子,绝对不能给哥哥看见。
想起他的时候,她整个人昏沉得要倒下。
但走向那个房间,把门拉开的一刻,她又前所未有的清醒,无数冷水从头顶瓢泼而下,把她浇得肺腑冻结,又一阵一阵灼烧,如同架在漫天遍野的山火上。
女人很瘦小,年逾四十了仍然秀丽,也得益于最近几年保养得好,远不是当初凭空出现,在抛弃危险工作的丈夫,抛弃年仅四岁的小女儿,跟别人远走他乡后,时隔十一年又回来,想理所当然把她直接带走的那副憔悴样子。
“柠柠,你真过来了,”她拿毛巾来给沈禾柠擦头发,“冷不冷,妈这就给你开空调。”
沈禾柠红唇往上挑了一下,轻声叫她:“陈女士。”
陈锦容呆住,讷讷看她:“柠柠,你怎么这样叫我,是妈妈做错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
沈禾柠想笑,神色从眼睛传导在脸上,却更像是难以忍受的哭意。
她抹了下眼角,不能想象自己究竟是怎样过完这四五年,眼前的女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踩着一个人倾注了全部的爱和身体。
沈禾柠蛮力攥住手指,指甲边缘小刀子一样切着皮肤,她颤抖着吸气,甚至弯了弯眼睛,在房间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盯着陈锦容问:“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中秋,你在琴河边上救了我,还落下了病根。”
陈锦容表情一紧,很快恢复如常,偏过头说:“都过去多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妈妈救你不是应该的吗,我的病又不重,只要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就够了。”
她每说一个字,沈禾柠五脏就被扎得更深一寸,最后只剩下薄冰一样的自我安慰,也许只是她多想,也许不是哥哥。
沈禾柠眼眶通红,神经被刺得暴跳,怎么可能……是她哥哥。
她屏息问:“不提怎么行,我还要巩固记忆,免得忘了你为我做过什么,当初那场车祸,你是怎么冒着雨跑过来,从背后护住我的?”
陈锦容习惯性背诵几年来一成不变的答案,也是当初薄时予亲口教给她,让她来说的。
沈禾柠笑着点点头:“你还在我耳边说过一句话,记得是什么吗。”
陈锦容茫然,镇定地掩饰道:“妈妈记性不好,早忘记了。”
“是吗,那车从哪个方向开过来,撞向什么位置,自己亲身经历的,总不会没印象吧。”
陈锦容咽了咽,她当时离得其实不远,清楚看见了全程,每每回想都心惊肉跳,从前沈禾柠回避这件事,从来不会多问,哪怕她提了,沈禾柠都要刻意转移话题。
她已经松懈惯了,以为往后都不用再回忆,骤然被问起细节,脑中只有紧张。
薄时予也跟她讲过更细的版本,精确到没有破绽,但多年过去,加上又是突如其来,她哪里还能说清,也来不及编更详细的谎话,本能地照实道:“司机酒驾,速度特别快,从右边撞过来的,奔着双腿……”
沈禾柠吃力吞咽:“那你怎么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陈锦容被她问得措手不及,慌乱地找着借口,试图让她移开注意力,而这幅推脱搪塞的态度,和那个独自躺在手术台上尝尽了苦痛蹂|躏的男人放在一处,对沈禾柠来说就是无可比拟的刺激。
“谎还没说够吗?!”
她肺里开始缺氧,忍耐到最大极限,多一秒也不能承受,厉声打断那些连逻辑都开始对不上的假话,眼泪顺着脸颊汩汩涌出来。
“我再问你一次,救我的人到底是谁!我哥哥……你说对我漠不关心的那个人,他断了腿,怕被我知道真相一直避而不见!”
她胡乱掏出手机,打开微博上随便一张图片,大哭着狠声说:“你亲眼看着他坐轮椅的样子!你还能不能说出口,当年的事跟他无关?!”
陈锦容满脸死白,还欲否认,被沈禾柠咄咄逼人地抓住衣服,她自知全完了,突然崩溃地叫道:“是不是薄时予食言了!他说过这辈子都会咬死了不告诉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我最恨他……最恨的就是他!”她失控破音,“当年在那个河边,我也来得及去救你,我不敢……我也惜命,有什么错!哪个人不是自私的,做母亲就不能考虑自己安危了?!”
“可他跟你非亲非故,他怎么能直接就疯子一样扑上去抱你……”陈锦容浑身发颤,“那我成了什么,我一个母亲,想把你带走无可厚非,结果被他衬的,我连一个外人都不如?!”
沈禾柠眼前发白,手脚的力气都被抽走,皱着眉,就这样怔怔注视面前的女人,不能想薄时予的名字,稍一触碰,就是山崩海啸的席卷。
陈锦容说完这些,知道彻底无可挽回了,捂着眼睛痛哭,呆滞道:“他太奇怪了,我没有见过那种人,明明什么都有,你只是一个半路捡来的妹妹,怎么能值得他那么疯魔,他冲上去的时候,怎么知道是断腿?他分明就是抱着不要命的心!”
她惨笑着望向沈禾柠,清楚无可挽回,彻底放弃了挣扎,积压太久的隐秘再也不受控制地倒出来。
“柠柠,你以为……”
“你的毫发无伤是怎么来的?血肉之躯替的啊。”
“我带你回小城,以那边的条件,以我的经济状况,哪来的钱供你天天学舞蹈,你一个被他娇惯了的小小姐,根本不知道舞蹈班有多贵,是他安排的老师,高中三年只服务你自己,其余那些所谓同学,都是为了隐瞒才找来的伴读。”
“我工资几千块,能给你买得起几件衣服?你那些总在换的裙子,舞蹈服,件件都是他选的,买好了送过来,甚至后来他能下床了,都是他自己坐着轮椅,亲手给你洗过的。”
“你转学过来性格孤僻,受人欺负,我一个孤寡女人,有什么本事去叫不平,是他背地伸了手,把伤你的一个个剔除出去,连老师都挑了最喜欢你的几个换上。”
“你高三那年,在杂志里看上一双白色舞鞋,我给你的时候你冷淡地不要,你也不知道,那双鞋是他去买的,听说找了几个国家的柜台,才有这么一双。”
“你身体不好总生病,那年冬天高烧,烧得神志都不清,我一碰你你就挣扎,是他半夜赶过来,腿还惨不忍睹的,就哄你一个晚上,趁你醒之前再消失。”
“同学不是跟你炫耀过某个牌子的蛋糕好吃吗,咱们这小地方没有,我骗你是托人买的,实际也是他,排了队买满所有口味给你送来,到的时候他还怕身上药味太重,弄脏你的蛋糕。”
“连你人生第一支口红,也是他百忙里选出来的,特意像对小孩子似的打了缎带送你。”
“你十八岁生日,以为他远在德国?”
“其实他就在你的窗口外面。”
“他那个人自从腿断以后,就总在光照不着的阴影里头,你吹蜡烛的时候我去关窗,听见他嗓子哑得吓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给你哼生日歌,还生怕你听到。”
一句句生日快乐。
从她五岁起,到分别决裂的二十岁,他从未有过一场缺席。
腿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一切都能置之度外,为她赴汤蹈火,唯一只企盼他的珍宝能平安欢愉,没有他,也能最好地过这一生。
因为所爱无望。
故,所爱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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