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师（五）

生命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腹中胎儿的律动深刻地印证了这一点。

我到底没能等到婚礼，就怀了林远清的孩子。

他自然是不希望我留着这个孩子的。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是喝多了与我做的，保不齐怀的孩子会不健康。

而我定然不能如他所愿，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设计了这一出好戏，没有这个孩子，我可以肯定林远清会想要悔婚。我是不论如何一定要嫁入林家的，公公甚至已经允诺，若是我生了一个男孩，就会帮助我进入教育局，那时我便不用在这里继续做一个区区班主任了。

那么，我就可以离曲明月那个娼妇远一些。

其实我近来大约是因为怀孕太过疲惫的缘故，已经不太关注曲明月了，至于班上的升学率，自有代理班主任扛着，即便不好，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只不过看到排名表上的她的名次遥遥缀在下面，心里还是暗暗有些开心的。

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她终归没有自杀，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似乎又变美了许多。那群口是心非的男生，虽然嘴上说着她是个ji女之类的话，但是暗自里却一个个恨不得自己是她的嫖客，眼睛依旧往她身上飘。

虽然觉得扎眼，但是横竖与我无关了，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任她再怎么扑棱，也逃脱不了去个烂学校被人搞大肚子的命运吧。

林远清依旧是个好好先生的模样，每天接送我上下班。

随着我月份渐大，他明显对我要比以前好了很多，产检一次没有落下，甚至也会对我的肚子说出“爸爸在等你”这样温情的话了。

高考揭榜的时候，我早产生下了一个儿子。他那么可爱又弱小，像是一个皱巴巴的怪物，一出生就因为黄疸过高被护士抱走送去照蓝光了。林远清是高兴的，但是学校里的事情很多，他已经有三四天没来看过我了。

没等来林远清，却等来了我可爱的学生们。

学生们毕业了正是无拘无束之时，他们脱下了校服，穿着日常的衣服，这时才看出来各有各的不同，就连一向贼眉鼠眼的班长，换了运动衫后也多了几分意气风发。而没等我做出慈爱的表情来，就看到最后面走进来一个人。

曲明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简直是让人窒息的美丽，尤其我此时穿着生育服素面朝天地卧在床上，竟然没来由地产生了自惭形秽的心！

这个娼妇！她是故意的！

她画了淡妆，显得眉眼愈黑，嘴唇愈红，还穿了一身红裙，刺目得让我笑都觉得勉强。

她一进来，大家都静了一瞬，仿佛是在专门等她一般。

我暗暗咬牙，呵呵，谁让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还是班长率先打破了沉默：“蔡老师，你看上去气色很好。”

“……是么？”我干笑，觉得他此时提及我的气色简直是在折辱我。我急忙把话题转开：“你们都考得怎么样，最后也没能和你们一起度过，是我心里的遗憾。”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曲明月落在了哪个垃圾堆里。

“老师，咱们这届本科升学率94%呢！您一定想不到，咱们班出了一匹黑马。”他说着，脸已经红了。

我心里莫名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老师，是明月啦！她考了630，是不是很厉害？”

“您还记得么，您休假前的最后一次九校联考，她才只能考490呢。”

“才两个月就提升了这么高的分数，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都说，是蔡老师您的基础教的好。”

“学校特意拿她做了典型，让她给之后的学弟学妹们讲经验呢！”

“我估计学弟学妹们光顾着看人，没心情听讲了……”

……我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像是脑子里的大钟被人敲打过后留下的令人眩晕的余音。

随后，像是摩西分红海一般，学生们让出了一条路，曲明月款款走上前来，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梨花头，她十分真诚地对我说道：“蔡老师，谢谢您，您一直很照顾我。”

“哪里哪里……是你自己努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因为我内心的愤怒已经要冲破胸腔，把自己烧尽了。

之后大家似乎看出来我恹恹的没有情绪，便很知趣地纷纷告辞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哽得我喘不上气来。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

我还没来得及说“请进”，就看到曲明月推开门走了进来。

“对不起老师，我把包落在这里了。”

“哦。”我十分冷淡地应承着，这里此时没有旁人，我以后又不必与她再相见，再惺惺作态也没有意义。

她走过来，从凳子上拿起包来——像个鬼脸一样的包，就和她这个人一样。

然而她拿了包，却站在我床边，并没有走。

我奇怪地抬起头来：“你还有事么？”

我愣住了。

她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那种苦情小白花的可怜楚楚，不是那种呆若木鸡的愚蠢迟钝，而是一种静谧的、阴森的、诡异的微笑！我心里一紧，突然觉得，我一直以来都被骗了，眼前的这个她，这个骇人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你……”我不禁有些害怕。

“老师，你还没有谢谢我呢。”她坐在我床边，语气很温柔，“你和林老师的事，多亏了我，不是么？”

“谢你什么！”我色厉内荏，“与你何干？”

“也是，说起来，我还是要先谢谢老师你呢。”她水光流动的双眼直直盯着我，“你是一个非常尽职的配角。”

“……你……你在说什么……”

“真正的痛苦，不是从来就没有，而是拥有了以后，再全部失去。”她柔腻的腔调，带着十足的戏谑和恶意，“老师你很快就会体会到了。”

我惊恐地看着她，正要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她，她却突然脸色一变，又是一副可怜巴巴地模样：“老师我错了，我没有做这些事情……”

她真是个疯子！

曲明月哈哈大笑起来：“老师你竟然真的相信了！你知道么，我从小到大，每个见过我的老师都建议我考电影学院，他们说多了，我也真的认真考虑过，我甚至平时会好好研究演技，研究人面部的细微表情好为以后做准备。事实证明，我演得还挺好，对么？”她凑近我，森然一笑，“一个漂亮又愚蠢的女学生，家里还时时给你上供，你很得意吧。”

我简直毛骨悚然。

她又恢复了原样：“我自认为，我的演技还是不错的，那么剩下的就是，我能不能够承担舆论，我能够承担多大的舆论，这样的舆论会不会给我的家庭和生活带来困扰。说来也巧，这个时候，你就发了那样一个帖子。”

“你……别乱说！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有什么证据！”

“你别紧张，听我说完啊。”她轻轻拍拍我的腿，“我也只是怀疑嘛，老师你虽然讨厌我，但是我一开始真的还没有想到你头上来。直到在校长办公室，你发觉这件事牵扯进了林老师，您的表情……呵呵，真是说明了一切。我当时就觉得，我的表演课，倒也不是白学的。”

“你有什么证据！”我支起身来，“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你给我滚！”

她根本不搭理我，反而走到窗边：“高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枯燥到，如果我的人生是一本书，那么这几个章节，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下去，会变得可有可无。其实，我一开始本来只是想要勾引一下林老师，让你痛苦而已，却不想……”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呵呵，幸而有了老师你这个配角，我的故事才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你大约不知道吧，那个帖子里，我也有添油加醋呢！就比如，骂几句贱货什么的……”

我浑身发冷，曲明月竟然也在里面骂自己？她是疯了么？

她突然语气转为落寞，“只可惜，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众叛亲离的孤独感，果然会让人发疯，尤其，这件事不小心牵扯到了我母亲身上，这完全出乎了我预料之外，你知道，她是一个很脆弱的女人……所以大概就算是开膛手杰克，也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吧……我那时甚至想，如果这个故事止步于我自杀的章节，是不是也挺有看头呢？可是一想到老师你还在沾沾自喜，我又觉得，这样的结局，未免有些草率了。”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亦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你……你到底想怎样……”

她目光幽幽，像是埋藏着女尸的古井：“老师你大概不知道吧，有人因为你挑起的这件事，死了。”

“谁？”我惊恐万分，不过是一个网络事件，怎么会有人死去！她在说什么啊！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笑……笑话……”我觉得她一定是疯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曲明月！”

她却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笑问道：“林老师这么久都没来看你，你心里，就不好奇么？”她笑得像是一个妖妇，这怎么会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会有的笑容呢！

她的话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软肋，我相信我此时脸色一定变得惨白：“你，你去勾引他了对不对！你这个娼妇！你勾引别人老公！你不得好死啊你！”

“老师！您可是老师啊，怎么能这样骂我呢？我是好心来看您的啊！”她又故意做出那可怜的模样来，只是我看得到她眼底的笑意，她根本就是在挑衅我，这个贱人！

“你是不是勾引他了！我发了帖子又如何，我骂你勾引林远清又如何！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本来就是个狐狸精！一个□□！我骂你，是为了骂醒你！让你管住你的□□！”

“老师……您说话真难听，我只是没想到，您连林老师也设计在里面……”她做作地装出委屈的样子，“您这是欺骗呀，逼迫林老师承认你的女友地位，再未婚先孕……”

“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你最好赶紧滚！别让我再看到你！”我怒道，“你这种下贱的娼妇，污了我的眼！”

“好吧……”她竟然妥协了，“那老师您好好休息吧，若早知道您这么恨我，我就不该来……”她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冷冷地笑道：“老师，故事，可还没结束呢。”

直到我出院回到家，都再没能见到林远清。

只有婆婆过来照顾我，说他最近很忙，让我安心做月子，别胡思乱想。

我怎能不胡思乱想，我夜里每每惊醒，都是梦到他离我而去，甚至连孩子也不留给我！

无聊中，我给张悦发了短信：“你们班考试结果怎么样。”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我：“还好。”

很奇怪，我俩虽然关系谈不上好，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对我如此冷淡过。“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么？”我很紧张地摁着手机，“你好像不太高兴。”

“你自己看贴吧吧……”张悦只回了这一句。

我心里一咯噔，挣扎着从床上爬到了桌子边去打开电脑，婆婆迭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身子还没养好就看电脑做什么？”

可是我已无暇搭理她，我看到自己的手颤抖地点开了贴吧的页面。不用特意找寻，我也猜到最顶上的那条【想不到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帖子是有关我的。

那里面是一段音频，一点开就是我声嘶力竭的声音：“你是不是勾引他了！我发了帖子又如何，我骂你又如何！你本来就是个狐狸精……你这种娼妇，污了我的眼！”

相比于我的咆哮，曲明月的声音竟然显得如此柔弱：“……若早知道您这么恨我，我就不该来……”

而婆婆竟然还没走，她迟疑道：“美英，那……是你的声音么……”

我急忙关了音频，张惶地回过头，却像搁浅的鱼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门响动了，婆婆急忙迎出去，我听到她说：“远清，你回来了。”

我急忙耙了耙头发，把嘴唇咬得红了些，缩回了床上。

林远清走进来，神色十分冷漠。

我心虚地唤他：“远清，你回来了。”

他定定望着我，那目光冷得像冰刀一样，直插进我的心里。我畏惧地低声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啊……”林远清突然笑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替你向曲明月道歉了，她说她已经将手里的音频删除了，也不会追究你。她原谅你。她说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一个道歉而已。”

“你信她？”我的声音变得尖锐，“她是个披着人皮的狼啊！她故意和你这样说的！你知道么，那个帖子里她甚至还自己骂自己！仅仅是因为她觉得高中生活很无聊！她还曾经试图勾引你！”

“美英！”他的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厌恶和疲惫，“你够了，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嫉妒令一个女人丑陋么？”

嫉妒？我嫉妒？他竟然说我嫉妒那个贱人！？

“美英，我很庆幸我还未和你结婚……”他突然道，“你设计我，怀上了我的孩子。好，孩子，我认，但你，我不认。”

“你……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恐惧得浑身颤抖，“你不可以这样林远清，我生了你的孩子！你不怕被人说你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么！你不怕别人戳着你脊梁骨骂你么！”

“你住口！”他突然暴怒地站起身来，婆婆站在门口，本想要插嘴，却被吓住了。他对着我像一头咆哮的狮子：“蔡美英我告诉你！我林远清自小行得端做得正，就是因为你，我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就是因为你！我才变成大家眼中的笑柄！你这条毒蛇！我现在恨不得杀了你！”

我僵硬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现在，趁我还能好好跟你说话，你最好别再激怒我，否则，大家就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他说完夺门而出，我听到外面的大门被重重砸上。

婆婆面色十分阴沉地看着我。

“你看我做什么！你看我做什么！”我丢出枕头去砸她，“你也滚，和你儿子一起滚啊！”

她怒不可遏地躲过枕头，大骂我：“蔡美英，我儿子说的对，你真是条不知好歹的毒蛇！”

婆婆也走了，哦，不对，林远清不打算和我结婚，她都不能算是我的婆婆……

人去房空，我抱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

我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人信了，这是大家多么喜欢的桥段啊——一个美丽的、承受着误会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弱者，终于得以沉冤昭雪，打败了一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恶妇。他们会突然像是良心发现了一样为他们曾经的恶行感到汗颜和愧疚，他们会对她加倍热情，将罪责推给我，如此他们才能忘记自己曾经也是恶人中的一员。

我伏在床边，干呕了起来。

我和这个世界，都同样令人恶心。

之后，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丈夫，就连我的骨肉，也在一场场官司中，最终被判给了林远清。

我终于，一无所有。

A市是个小市，一点风吹草动便四下皆知，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了。我来到车站，打算坐车离开，熙熙攘攘的人川流不息，却没有一个人是来送我的。

“蔡美英老师？”一个男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是？”他看起来不过是个高中生的年纪，但是我对这张脸并没有印象。他是我的学生么？是来送我的么？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来报仇的。”他说完，便把一瓶液体泼到了我脸上。

化学试剂与皮肉相触，散发出难闻的肉焦味来，我想要尖叫，却因为吸入了更多而灼伤了嗓子，气管，以及我的肺……

周遭的人尖叫了起来，可是那些声音却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老师，故事，还没结束呢……”

耳边没来由响起了曲明月的话。

我不明白，对于我来说，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或许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